妇人叨叨不休中为胡志行戴冠着衣。

“小声些,聪儿尚在熟睡。”

胡志行眼神中带着宠溺,孩子今年五岁,长得粉雕玉琢,眉宇神似其祖父,是他唯一的孩子。

他的夫人是暹罗人,虽然出身农户,说话细碎招烦了些,但勤劳耐磨,是个持家的好把手。

镜子前的胡志行身长仅有六余尺,但眉宇同其子及其父一般有股说不出的英气,将其气势拔高了不少。宽大的衣物罩住了粗大的臂膀,腰刀紧挂在胯上,属于青衣人的独特气势不怒自威。

“险些忘了钥匙了。”

胡志行收回刚踏出屋子的脚,回头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大串钥匙。

他恋恋不舍地又望了儿子一眼,孩子体弱,鬼街阴气重,待拿了例钱该打个金锁挂在儿子的脖子前才是。

“夫人,且看好聪儿,近日可不太平。”

他嘱咐了一声,朝院门而去。

拉开门闩的两条长木,推开院门,眼前却突现一人。

只见这人外披斗篷,头戴斗笠,灰蒙蒙的雾气令胡志行看不清他的脸,但却能感觉到此人对自己的威胁。

那人仅仅只是靠近了一步,却让胡志行紧张得拔出了刀。

“你是谁,我若喊上一嗓门,巡街的青衣人片刻便至,劝阁下莫要逾矩。”

胡志行双手握刀,他在鬼街行事低调,从不惹是生非,一时间想不起有哪个仇家。

“有人要见你。你祖上积了德,有人愿意渡你一程。速速收拾细软,同我走吧。”

这一番话几乎不含任何感情,冰冷得像是从九幽黄泉逆流而上的寒流。

“是何人,又欲带我去何地,如此不清不楚休想让我和你走。我在此地有屋有田,吃喝不愁,无须他人来渡,阁下请回吧。”

胡志行后退两步,想合上门,却被陈衍紧紧卡住了门。

“告诉你也无妨,陆信然,你可曾认识。能被这等大人物照顾,莫再恃宠而骄,速速随我走。”

陈衍来找他,担着不小的风险,自然也就没什么耐性在此地和他拉扯。

这般近的距离下,胡志行很难不看清陈衍的脸,这一看清却让他把魂差点给吓丢了。

“你,你竟敢找到这儿?”

此时此刻,他的儿子正在卧室熟睡,妻子在厨房烹煮,而这个时点最近的一队青衣人最多巡到三百步外的皮草摊。

即便青衣人第一时间赶过来,陈衍也能在这段时间内将他一家人全杀光吧。

“当家的,这是谁来了?”

妇人听见丈夫的声音,担忧丈夫同外人吵起来,便从厨房出来。

她这一露脸,胡志行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陈大师,不知这陆前辈为何找我,又为何不亲自前来?”

胡志行反而同陈衍周旋起来,期望能拖到青衣人前来。

“你父于陆前辈有恩,暹罗局势不定,鬼街内藏凶机,陆前辈念及往日恩情,便特来庇护你一家子安稳离开。话就说到这里,剩下的你问陆前辈吧。”

怕这妇人大呼小叫惹出麻烦,陈衍也就耐下性子解释了一番。

祖上确实与陆前辈有过一段渊源,此事知道的人不多,胡志行的爹也曾同他说过,若遇到难以度过的危机之时,陆前辈是可以信任的仰仗。

但他记忆中的陆信然不仅宽仁厚道,而且所交之人皆为良善。这陈衍乃鬼街人人知晓的黑衣降头师,同良善二字完全沾不上边。

况且,自暹罗战乱后,他一家人流离失所,从暹罗南部一直逃往东部,一路颠沛流离中受尽兵匪的盘剥和饥荒的威胁。

是杜新的收留才让他有了一席容身之地,让一家子人有了果腹充饥的食物和驱寒保暖的衣物。他与杜新也只是少年时见过一面,不过是抱着试试的态度寄出了一封信,便让杜新不远万里差人前来接救,这一份恩情实在难以报答。

现如今,杜新正处于危难之际,胡志行虽能力有限帮不得什么忙,但一声招呼不打便弃他而去,岂是大丈夫所为。

纵然是陆前辈前来,他胡志行也绝不离开。

打定主意后,胡志行再次推辞道:“新爷于我有恩,不忍离去。胡某谢过陈大师,也谢过陆前辈,今日胡某未见过陈大师,陈大师也当未见胡某。”

陈衍总算是知道陆信然为何不肯亲自来劝胡志行,这孩子忠义,陆信然也是一个看重仁义的人,若是他来,恐怕被胡志行这话一堵,就不好带其走了。所以,就得陈衍来做这个恶人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胡志行怀疑陈衍而寻的借口。

“胡志行,你没有选择。”

陈衍的耐心已经耗尽了。

胡志行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动弹不得,手脚不听指令,完全失去了控制。

“你应当清楚,我本可以直接动手,但我还是不厌其烦地解释,是非曲直你心中应当有一杆秤。”

话说毕,陈衍的下一个目标便是远处的妇人。

趁着嘴巴还能动,胡志行立马朝妇人说道:“去收拾行囊,叫聪儿起来。”

这是他最后的自救。陈衍说的不错,他本可以直接动手,但却在此一直多费口舌澄清利弊,讲明缘由。况且,陈衍不必要亲自出马,也没必要冒风险露脸,只为他一个小小的牢头。

或许,真的只有陆前辈才能让陈衍亲自来接自己这个小卒吧。

妇人虽然摸不着头脑,但见二人神情严肃,许是有要事耽误不得,便立马进屋。

胡志行见妇人不多问,松了一大口气。

“聪明人!”陈衍赞赏道。

胡志行其实也没什么家底,屋中这些东西还大多都是杜新手底下的人置办的,也就是一些家具和铺盖被子罢了,值不了多少钱。

妻子的背后硕大的包裹也就一些衣物,几件铁器器皿,还有一把菜刀,针线和一些盐巴,吃剩下的几个地瓜,值不了几个钱。

些许不值钱的家当却被妻子当成宝一般背在了身上,让胡志行深感到难过和自责。妻儿从未过一天好日子,结婚这么多年,妻子连一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

胡志行深深叹了一口气,朝妻子说道:“苦了你了。”

妻子不解地问道:“又要走吗,此处能吃饱,能睡稳,避世而不争,不就是我们家三口梦寐以求的地方吗?”

“东吁人打过来了。”胡志行温柔地将她眉头上的一缕发梢捻至耳后。

一听到东吁兵,妇人立马抱紧了怀中的孩子,不再言语。

孩子正睡得深,嘬着手指眯着眼,是个可爱的小家伙。

陈衍拉下了斗篷,露出了一身鬼街中较为常见的黑色便服,头发用一条黑色布巾束着,面部用水和锅灰弄得灰扑扑的,同街边的小贩和伙计看不出差别。

“下一步去何地?”

胡志行忍不住问。

“去店中,陆前辈正等着你。”陈衍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胡志行:“莫要失约,恶了陆前辈不要紧,陆前辈宅心仁厚,不会同你一般见识,但我陈衍可非正人君子。”

“你不与我一齐走?”

“且去吧。”陈衍没有回答,只是催促他们快走。

胡志行忐忑中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道:“你莫再与杜新斗了,你斗不过他的。”

身后此时却无一人,唯一阵清风拂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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