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我告诉杨宇宁,想独自去趟景洪,西双版纳的原始森林在那个地方。

“好吧,我忙完就过去找你。”看得出,他有担心,可仍支持我的决定。

他的工作异常繁忙,项目出了问题,原定的时间被延长。比起一个人在昆明晃悠,我更渴望去那片森林。

一个人去。

“只要两三天就好,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只有我自己知道,要去寻找什么,或是什么都不寻找。一种无名的期许,想要将过往的记忆重叠在今生。

他知道我的倔强,主意已定,劝说和挽留没有用。

当我带着简单的行囊,从长水机场腾空而起的一刹那,我仿佛还能看见宇宁修长的身影在清晨的冷风中站立,风吹起他风衣的一角,兀自飘着。

对不起,宇宁。

请原谅我的任性,我太想太想那片幽暗隐秘的密林,像一个人内心无法抵达的秘密。

(十二)

返程回到索松村的时候,已是徒步的第六天,傍晚时分回到村子,还是在之前的一家藏民西绕家落脚。屋子里多了不少新到的驴友,每一个人的眼睛里都热气腾腾,把空气都熨热了。立秋后,这里的温度就低了,大家建议说晚上搞场篝火晚会,为成功穿越(半穿越也算)峡谷的人庆贺,为即将启程的人践行。来自各地互相不认识的人,因为一个共同的经历,彼此间多了联结,人与人的关系有时真是奇妙。我与悯生,在十几天前还是陌生人,十几天后已相伴走过了一段奇幻的旅程,但这也预示着我们即将分离。我盯着人群中的他,正热情地给别人分享着自己刚结束的探险并提醒他们要注意的一些细节,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低落,还一边讲一边夸我第一次徒步穿越的勇敢与坚持,引得众人特别是年轻的看起来经验不足的姑娘的啧啧赞叹。

而我满脑子想的都是离别,甚至忘记了篝火晚会,忘记了南迦巴瓦。离别后我该怎么办呢?他的影子老是在我眼前晃啊晃,我想要抓住,想要确认什么,又连自己都不知道,我想他对所有人都是这么好的,他是个好人。

我走出嘈杂的屋子,走到外面的露台上,抬头就能看到南迦巴瓦。它似近似远地站在面前,一抹云带缠在她的腰间,还有更多更多的云烟则像新娘的白色面纱,罩住她娇羞的面庞。

“八月是雨季,估计很难看到全貌了。”西绕提着一桶水从身边走过,他和妻子希美开始准备篝火晚会的餐食了。我挽起袖子跟上去,说“真遗憾看不到日照金山了。”希美在洗菜,嘴巴朝屋子里努了努,“下次再和你男朋友来看啊!还住我们这。”她羡慕的口气说,“小伙子真帅啊!人也好。”我赶忙低了头去帮忙洗菜,不知脸是红了还是白了,支支吾吾地说:“不......不是,他是我的……朋友。”

是的,我们只是朋友。纵使我们交换了彼此过去人生的苦与乐,纵使我们一起徒步穿越了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的密林与江流,我们只是在这个特殊的时空下相遇的旅伴。我不知道未来和他还会不会有交集,眼下我对他的爱确实只是我一个人的事,与他无关。

篝火晚会八点半开始,篝火比我想象的小,人却比我想象的多。好像村子里所有民宿的人都聚集过来了。围桌上摆着烤羊肉、牛肉,散发着馋人的肉香,酥油茶和青稞酒、奶渣包子、酥酪糕,相比这两天只能煮泉水就糌粑的伙食简直是丰盛极了。人们围着篝火开始跳舞,个个脸上发光,连头发梢都在发光,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牵着手唱啊、跳啊,气氛热烈而浓稠,有各种情绪在其间化都化不开。

悯生跳完两圈出来,拉我也去,我拽着他,说,“坐下,坐下,我想和你说会儿话。”

“我明天回LS,然后就回家了。你呢?”

“我和你同回LS,然后去珠峰大本营。”

“我们还会再见吗?悯生。”我看着他的脸,从他的眼眸中能看到自己。

他伸出手,在空中顿了下,然后轻轻拍拍我的头,说:“好好考个大学,别浪费了你的天赋。到时咱们再来XZ见面,怎么样?”

我读不懂他的眼中是关切,是鼓励,是希望,还是不舍。

但我明白这是个约定。

我浑身一下子充满了活力,希望像一朵一朵的花渐次开放,他的话像清流霎时灌溉了它们,在心底满胀。周遭的人群都不在了,此时此刻只有他在我面前。我端起一杯青稞酒,也递给他一杯,杯子碰撞间,我说,“It’s a promise, young man.”

“Yes,my girl.”他一饮而尽。

(十三)

西双版纳有着相当充沛的阳光,温暖明亮。

我追寻记忆而来,却发现这是一片完全不同于记忆的森林。

蓝天白云下,树木笔直,枝叶葱笼,绿得那么柔情,没有张牙舞爪地带些侵略性。道路修得非常宽敞平坦,走起来很舒服,即使走进沟谷雨林里,也是安全且轻松的。没有幽暗神秘的芬芳和不可预知的路途,或许每个人心中渴盼的都是未可知的东西。它带给人们刺激与新鲜,让人感觉生命在天地间存在的本来意义。

大队的旅游团小旗飘飘,人潮涌动,来自人群的气息漫过了森林本来的味道。

我没有再走入更深处。一些东西丢失了就无法重现,无法挽回。我将记忆永存,不再希冀有重叠的可能。

我依然在这里滞留了两天。静静地想,想过往的一切,比如悯生的离开,宇宁的到来。一直认为人与人之间奇妙的关联,貌似接近却在远离。没有任何关系是可以永久的,而我曾经最想要的承诺就是永远,就像小孩子对糖的执念一样。因为觉得不会长久,我后来与人的关系都无法亲近,不愿尝试,不想伤害或被伤害,不想轻易付出感情。

一个人在年少的时候不能遇到太惊艳的人。我还是太年轻了,遇到悯生,就想永远。其实哪有永远呢?不过十二年,我还是会爱上别的人,但我仍然十分想他,一些没有说出的话一错过就是一生。

这一生,我错过了谁,谁又错过了我?

杨宇宁是非常直接又很会包容的人。这源自他有个非常有爱的家庭和一贯的理科生思维。他说,爱就要说出来,即使不能长久,还是要投入去爱,去受伤,去成长。

如果当年遇到悯生,我做出这样的选择,会不会是不一样的结果?

可是时光不能倒流,错过的人,错过的事,是不是也让我们经历另一种成长?

终究,我们需要接受与和解的只是自己。

(十四)

从LS回到桑园,我便坚决选择复读一年考大学,异常努力。我妈惊讶于我的转变,好像我在旅行后一夜之间长大了。埋头苦读的一年里,和悯生一直电邮往来,成了支撑我在苦读岁月里最大的安慰和动力。

最后我去了广州一所普通的大学读中文系,那是悯生出生的地方。我执意去外地念大学,我妈很难过,与哥哥不同,她还是希望我能留在身边。她絮絮叨叨了很久,说女孩子不应该离家那么远,只是她不知道,我之后还去了更远的地方,再也没有回到桑园。

和悯生依然电邮往来,也会打越洋电话,聊着彼此新近的经历。他的妈妈生病,没有办法再去XZ,在之后的几年里,他大大减少了长途旅行的频次和时间。他拼命工作,努力挣钱,花更多的时间陪伴他妈妈。他依旧几乎不提他的父亲,也不提私人感情生活。他讲笑话,讲遇到的人和他们的故事,他传过来的照片里,除了他和妈妈,就是一大群同事、朋友,他在其间依旧笑容灿烂,好像从来没有受过生活的苦。但很明显,他比之前清瘦,显得身形更高大了。

而我的大学生活丰富多彩,我才明白悯生为什么坚持鼓励我读大学,做自己喜欢的事。我热爱文学,还有哲学、艺术、设计,所有这些曾经被认为是不务正业从而半途而废的东西,在这里得到了很好的引导和点拨,从而一发不可收拾。

同时,我也开始像悯生一样,利用每个寒暑假出去旅行。当我在阿勒泰一望无际碧绿葱笼的夏牧场上奔跑的时候,当我在若尔盖草原上骑马奔腾的时候,当我冒着巨大的风登上观景台看到夕阳下壮观的九曲黄河第一弯的时候,当我徒步穿越巴丹吉林沙漠的时候,我总想身边能有他一起就好了。

当然实际上没有,也不可能有。

一个人旅行。习以为常。

不过这没有关系,我感觉自己身体里自由的能量在恣意增长,这个世界这么美丽,我要用尽全力去看遍,去体验,去感知,不然白白地年轻着,空空地迷茫着,时间就这样或那样地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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