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悯生传过去很多照片,旅行的、读书的、跳舞的甚至喝醉的。

他说,那个穿过密林的女孩子长大了,丰富而恣意,充实而自洽。

在流转的岁月里,我们各自热烈的生活,并用来更多地了解彼此。如果一定要形容这莫名的感觉,就像天空中划过的流星,一瞬间的交汇迸发出耀眼的光,照亮彼此,然后依然各自沿着自己原有的轨道前行。

春夏秋冬不算变迁,只是季节。

(十五)

杨宇宁的项目终于做完,比预计的时间晚了许多。我的假期只有十天,于是一个人提前飞回了上海,而他在一个月后才返回。

“对不起,我没有实现承诺。”他满是歉疚。

我挽紧了他,“你答应我去景洪,这已足够。”他对我的决定的尊重和支持,很大程度上让我感觉我们彼此的独立。我想这是他最吸引我的一点。

在景洪的时候,我开始想写一个故事,我觉得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不吐不快。写作是我发现的另一种与世界联结的方式。因为工作之便,我看到了世界上最多的故事,那是他们与世界的不同的联结,而我与这个世界的联结,在我的故事里。那些算计又狡黠的灵魂,那些木然又善良的灵魂,那些懦弱又勇敢的灵魂藏在一个个身体里面,我好像一眼就能看到他们,这让我与这个世界既亲切又疏离。这是悯生教我的,静观它,识别它然后失去幻想,直达本质。

我不知道我的故事会是怎样的走向。

“年底我们一起回趟桑园吧,想去看看你成长的地方。”宇宁说。

我伸出小指,他便用他的指勾住了我的,再用大拇指使劲地盖个章。

(十六)

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也是离开XZ的第六个年头,我成为了一名援藏者,去LZD区的一所小学当老师,为期三年。

我妈知道后很是不解,照理我应该回到家乡,找一安稳的工作,然后结婚生子,按部就班地完成人生大事。女人不就应该这么过吗?而我孑然一身,重返故地。我说,我想尽可能去体验人生的不同的活法。

当再次站在LS的万里晴空之下的时候,我有着同初来时一样强烈的不真实的感觉。仿佛看见十八岁的那个单薄的扎着高马尾的姑娘走在我的前面。

像我的前世与今生。

找到那家小旅馆,我仍认得那个来自四川的怜惜过我的老板娘。只是她记不得我。

我去到茶室,小黑板上的小纸条仍满满地在风中飘扬,像多年来不曾被撕去过。只是不知道其间新新旧旧又凭添了多少喜悲。

抵达后的第二天傍晚。刚吃过晚饭,有人在敲门。

一个高大的英俊的男人。穿着黑色的冲锋衣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有着黝黑的皮肤和微厚的嘴唇。浓眉大眼,炯炯有神。见到我,他咧开嘴笑,露出一口洁白健康的牙齿,“你就是那个要找悯生的人吗?2006号房,应该没错。”

悯生,我的悯生。六年前离开这个房间的时候,我留了一封信给他,只写了六个字。

期待再见,悯生。

六年后,他风尘仆仆地再度出现在我面前,依然是当年英俊的脸庞。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只是长大了。

我拥抱了他,又闻到来自他身上熟悉的味道。那是多年来在我记忆中久久不肯散去的气息。

再见如初见。

(十七)

正值藏历的新年,这次我们踏访了LS的大大小小的寺庙。布达拉宫、大昭寺、色拉寺,哲蚌寺,甘丹寺、贡德林寺,直贡提寺。远远近近,竭尽所能。

我们去传昭法会,寺院会诵经、放生、演藏戏、跳法舞,各地而来的信众和游客里三层外三层,热闹非凡。夕阳的余辉洒在大昭寺的金顶上,映照得卧鹿法轮熠熠生辉。传昭法会结束后就是举行盛大的仪式,迎请未来佛环绕八廓街一圈,整条街人山人海,盛况空前。

还有一年一度的酥油花灯节。寺庙的僧人将已经做好的酥油花从护法殿抬出,安装在五座巨大的十多米高的木制酥油花架上。五彩酥油雕刻而成的释迦牟尼佛像端坐在中心,周围是同样由酥油雕刻而成的飞禽走兽和奇花异草,盛大绚丽。数千人虔诚观望,手捧哈达,口中诵经声绵绵不绝。

我们随着汹涌的人流往前,虔诚地转经,一遍一遍,摄人心魄的安宁与坚定。

天空已经黑尽,数以万计的酥油花灯却把夜空照得通亮。今夜过去,就彻底与旧年告别,开启新的篇章。因此今夜没有止尽。看那洁白的哈达挂满了酥油花架,垂落下来,像初春的飘雪。我问身边的悯生许了什么愿。

他说,愿妈妈身体健康。愿我的援藏生活一切顺利。愿世界和平。

我笑了,“很荣幸在你的心愿单里。”

“那你呢?”他反问。

“不告诉你。”我狡黠地看着他,转身钻出拥挤的人群。我不会说出口,我多想和他在一起,永远。

正月的LS,夜里低于零度。哪怕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我还是觉得冷。可是我并不想回去。很快,我将去往林芝开始新的征程,而悯生也将返回美国。过往六年过得那样慢,这不合常理,而现在的时光又过得这样快,也不合常理。时间就像是一匹野马,不听我的指挥,在我总想拉住它的时候,它却不管不顾一顾作气地往前飞奔。

回到旅馆房间,已过凌晨5点。

“悯生,反正快天亮了,我们再说会儿话。”

床头的书桌上有个小小的台灯,一拧开,柔和的淡黄色的光束便倾泻下来。屋里有暖气,他坐在书桌边,我倚靠在床头,一方小小的空间暖和起来。

多年后,我记不起这场夜话的细节了——关于工作的选择,生活的琐碎,梦想的追寻,情感的寄托。他说他给妈妈买了公寓,有自己的家,他们可以不再寄人篱下,不再受人摆布。他做自己喜欢的事,去想去的地方,见想见的人。这样很好。

我说我也要过这样自由的生活,并感受它的丰盛和滋养。我努力考上大学,努力写作,去各地旅游,申请来援藏,都是为了像他一样,体验不同的活法。

“你会比我过得更加精彩,小原。你还会有人爱,你也会去爱人。”他投过来的注视,或许与我的凝望有关,但也仅此而已。我觉得有些眩晕,就像回到了当年在南迦巴瓦峰下的离别的时刻。

“是的,我想有很多的感情,持续而恒久,不会消失的。”我对他说,又像对自己说。

他不置可否,寂静中似乎有一声叹息,轻不可闻。

我读不懂那眼神的含义。害怕靠近又不舍放弃,不敢确认又无法言说。他黑色而深邃的眼眸一直在我说不出的快乐和遗憾中闪烁,在以后日子的某个瞬间,就会异常清晰地记起,再进一步展开回想时,又全涣散了……只剩下那泛着鱼肚白的天空的一角,只剩下天明时分大昭寺宏亮悠长的钟声。

我不知何时睡去,只隐隐听见他说,“小原,再见。”

轻轻地离开,关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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