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林芝就像我的第二故乡,不仅仅因为这里的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承载了我第一次冒险的勇气和隐秘的爱意,也不仅仅因为在此生活了三年,它是梦想开始的地方。我跟着悯生穿过了原始森林,又独自开始穿越人生的密林,这何尝不是一次又一次的冒险?
高原的生活很简单,但很充实。悯生说的对,我会有人爱,也会爱人的。可是那些人来来往往的,并不停留太久。进藏头半年,并不适应,来援藏的一个小伙子,和我分在了同一个小学,一直表达着好感。有次我们去雪瓦卡村家访,大雪纷飞,我一路晕车,他一路照顾,后来他说他很喜欢我。我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不久后,另一个四川的女孩追求他,他便很快接受,开始了新的恋情。
在电邮里跟悯生絮絮地描述的时候,我连那个小伙子的名字、家乡、样貌都不记得了,在这个现实又飞速变化的成人世界里,持续恒久的感情比看到南迦巴瓦的真颜还要难吧。
我还是喜欢孩子们的世界。他们朴实、清澈、善良,眼睛里有光,那种无条件的爱与回馈让我真正融入了这片土地。
和悯生的电邮时断时续,像是成了一种生活的习惯,他仿佛离得很近,总能给人带来安慰;又不知何年何月能见着,仿佛不是现实中存在的人。
三年转瞬即逝,在我即将结束支教生活的时候,我收到他的信息。他说,他有孩子了。
(十九)
“小原,来,我牵着你的手,我们可以走过去。”
“小原,你会过得比我更精彩。”
我总是在想我们的这两次见面,他说的那些话。我没有牵他的手走过人生的密林,我们始终是朋友,可是他做爸爸了,我却并没有为他高兴。我更加不相信我所以为的爱,或许只是我的幻觉。
他说,妈妈老了,想要一个孙子,我不想让老人家失望。
他始终不提孩子的妈妈,就像始终不提他自己的父亲。我问,你爱她吗?
他说,没有那个她,小原。我只是选择做一个父亲。
这只是种生活方式,最重要的是我们选择了,并不会为之后悔。
他是个相当成熟的男子了,可是,在我看来,他依然是那个被父亲抛弃,随母亲辗转流离的少年。他对周遭的人的善意是他与这个世界的和解,但他终究没能和自己和解。他做爸爸了,我本该高兴,可是为什么感到这么忧伤,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他,还是为曾经在某个时空交汇但在以后不可能有交点的我们。
他说,他的任务完成了,又将计划远行。小原,无论身在哪里,我的心始终在行走,我停不下来。
九年过去,我还是为悯生感觉心疼,虽然他是世俗眼里的一个成功人士。他不知道,他曾经的鼓励和支持是如何一点一点进入另一个年轻的迷茫的少女心中,激起了激烈而持久的力量……我真庆幸,我爱过这样一个男子,以朋友的身份。
或许我也不应该心疼,悯生说,这只是他的生活方式,跟别人不同而已。我看着他传过来的全家福,他的妈妈抱着可爱的婴儿,他站在身旁,依旧高大挺拔,依旧笑容灿烂,这是属于他的幸福。
这夜我沉沉地睡去,几次梦见那片每根树枝都裹满绒毛般青黄色的地衣苔藓的原始森林,我走在那条浸满雨水的泥泞的道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软绵绵的粘稠的尘土里,跌跌撞撞地往前进。前面阳光洒下来,等我回头的时候,森林变成了黑白色,像老旧的闪着雪花点点的黑白电影。前方有人热烈地看着我,向我伸出手来……
那不是悯生。
(二十)
年底的时候,我带着杨宇宁回到了桑园。
街道已变得不太认识,这里以江南千年古镇的姿态被规划成国家4A级旅游景区已有好几年,更现代化商业化了。家里的老房子还在,父母特意从哥哥家回来,要看看杨宇宁。
看得出,他们相当满意。我妈总是牵着他的手,絮絮地说话,揭我的短,比如喜欢到处跑,还跑去XZ那么远,比如没谈过男朋友,如果任性不懂事,请他多包容我。然后总夸他温和礼貌有教养,又非常细心。
唉,真不知是谁的亲妈。
这个时候杨宇宁总是抿着嘴笑,并偷偷看我,然后应声说,阿姨放心,小原很好,很独立,很有思想和主张。
他积极地表现,系上围裙去下厨。他烧得一手好菜,是在国外留学时吃不惯西餐而练出来的。吃饭时,频频给我妈夹菜,讨得老太太笑得嘴巴都合不拢。我拿眼刮他,他就赶紧也给我夹一筷子,说还忘了小主。一桌子人都在笑。
我觉得我开始进入我妈曾经为我规划的人生轨道,平凡而普通的、触手可及的幸福原来是这么琐碎而细微的瞬间。我捕捉到他们每个人的喜乐,并让自己也融入其中,其实也不是那么难以做到。这不算是对生活的妥协吧?
结束援藏生活后,我辗转在川西的藏地,生活了一段时间。我以为我是需要时间去消化悯生的身份的转变带给我的冲击,可最终却发现我只是需要说服自己与自己告别。那个常在深夜里一次次醒过来的柳小原,听见悯生说,来,跟我走,我们很快能穿过去。又一次次睡去,看见他的笑容,我是多么熟悉他的笑容。
当我终于决定和那个柳小原告别,我便去了上海。这一年,我29岁了。距离第一次遇见悯生,已过去11年光阴。
(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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