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那年相逢正少年

“啊~又是赏樱的季节啦!”我舒展着胳膊,总算是不用再穿着笨重的和服,比起规规矩矩的和服,我还是喜欢新式的衣服,舒展开畅快多了。

“小鸟,难得出来一趟,咱们去骑马吧!”

“好啊,今天难得出来,咱们就好好玩一通吧!”

我叫渡边小鸟,我的父亲渡边方正在仙台虽说不算是达官贵人,却也算是商贾名流,也是因为生意关系经常接触外国商人,思想也比其他人家要进步一些,比如说就不太限制我时刻都要保持端庄,我也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如学习骑马、比如学习外语,我的英文还是说的很不错的。父亲常对我说,给你起名字叫做’小鸟‘,就是希望你能够像小鸟一样自由。

刚刚与我说话的人叫做羽太芳子,小我两岁,从小便常与我一起玩,今天,也是接着赏樱之名与我一起跑出来玩的,她家里管的格外严格,平日里可不能像我这般自由散漫。

芳子真是许久都不出门的,一骑上马就跟撒了缰绳似的。

“你慢点,别惊着马了!“我追着她,她的骑术可不怎么样,就是胆子大。果然,就听见她在前面大叫着,马似乎不受控制的狂奔起来。我心中一急,便赶忙追了上去,结果没想到却离她的马太近,被马蹄子一脚踢到,我的马也惊了起来,不受控制的狂奔起来。我是会骑马,可是也不见得骑术好到哪里去,只能紧紧抱住马脖子,死命的喊着救命。

于是,在绿野源上,樱花树织就的樱花大道,正式落英缤纷无限好的光景,出现了这么一幅不和谐的画面,两个姑娘在惊马上一路狂奔,呲牙咧嘴的喊着救命,一点可没有淑女应该有的模样。

还好,英雄救美的桥段总是有的,几个学生模样的男生正巧路过,救了我们。救我的那个男生简直是恍若天神一般的出现,只看到他扯住我的马侧的缰绳,便一个跃身而起,坐在我的身后,他的脸方正而瘦削,鹰目剑眉,唇角坚定的抿着。我此时正在他的怀中,心跳的快极了,不知道是因为被惊马吓着了,还是因为……

马总算停了下来,回头看见芳子也已经被人救下,正在一旁道谢。

另外几个男生围过来,打趣着:“早说了你们要有庭礼这样骑术水平,英雄救美可不就是你们几个了。“

“那可不敢比,咱们学院里,要说这骑马谁能比得过庭礼的。”

那男生没有搭理他们,只是扶我站稳,对我道:“小姐可有受伤?“

我一个劲的摇头,脸却红的异样,像是把漫天的樱花全都映在了脸上。

“那就好。“他说罢便打算转身离开了。

我急忙扯住他的袖子,他茫然回头看我,我急急忙忙松了手,“谢谢先生救我,请问先生名字……“我将头低的极低,生怕他看到我红的快要滴血的脸颊。

“小姐客气了,鄙人姓周。“他爽朗一笑,忽如万树花开,灿然如天边流霞。

我一时似乎被定住了心神,竟就这么呆呆看着他,忘了回神。

他们的身影已经走远,我听到旁边几个男生吆喝着,“哎,哎,我们是仙台医学院的哟!“

他们一行人已经走远,我却定定地站在原地,芳子定是以为我被吓傻了,不住的扯着我的袖子,一副哭腔,“小鸟,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不该胡来的,你没事吧,对不起……“

“我没事。”我坚定地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默默下了决心。

回家后,我与芳子自然不会提今天冒险的事情,父母们也只当我们是出去赏花,自然相安无事。

我却在父亲书房里一直等到他回来,说的第一句话便是:“父亲大人,我想要去读仙台医学院。”我的眼神是那般的坚毅,态度是那般的决绝,父亲一脸诧异。

“小鸟,我一直不太约束你,让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你如今也有18岁了,别人家的女儿也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你却要去学什么医。”

“父亲,请您相信,这就是我想要的,哪怕终我一生我也不会后悔。”我本就是跪坐在地上,此刻便深深地伏下身去,拜向父亲。

“我们渡边家自幕府时期起便是武士,虽然明治后开始经商,可骨子里总有着武士精神,那就是一旦决定就一定要走下去,渡边家的人绝不允许轻言放弃。你去吧。“父亲站起身来,面朝着窗外,阳光透过父亲的身影,我仿佛看到父亲的背影笼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我再次俯首,“是的,父亲。“

(二)樱花树下的华尔兹

三十八年春,我如愿考入仙台医学院。

虽说明治后,女孩子接受新式学习的也不算少,可大多是读的女校,学的也大多是持家之道,我的到来,成为了仙台医学院屈指可数的女生,甚至还引起了校内一阵骚动。

只有我知道,我的目的并不那么单纯。也许只是为了再见那人一面,甚至他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历年新生入校,都会有迎新舞会,今年更因为有了几名女生的加入而让校园早早就沸腾了起来。

又是樱花烂漫的时节,仙台医学院是全国最有名的学府之一,历史也非常悠久,学校礼堂前的樱花树据说也有百年的历史了,每年樱花开时繁盛无比,远看真像一团粉红色的云团。据说情侣们约会也经常会选在这里会面。今天的舞会也是在这里。

舞会从傍晚开始,落日仍有余晖,映照在礼堂的红瓦上格外耀眼,就连这颗百年的樱花树也显得格外嫣红,妩媚妖娆。

我并没有穿传统的和服,而是穿了西式的大摆礼服,白色的连衣长裙,只在裙摆上绣上了纷纷朵朵的樱花,算是应景吧。但是没想到这宽大的裙摆走起路来比和服还要难以操控,一路赶过来竟也迟了,夜幕早已降临,礼堂里的音乐声此起彼伏,伴随着年轻的人们的欢声笑语,一路传荡。

我一路跑到礼堂,却看见一个男生立在礼堂门口,站在樱花树下,看着里面。他身穿一袭黑色修身燕尾服,勾勒出完美的身材比例,樱花花瓣在他的头上飘落,落在他的肩上,显得温柔而静谧。

我的心跳的快极了,我知道是他,就是他,这个背影我忘不了,我追寻着的那个身影,如今竟在这样的不经意就让我找到,这是缘分,我相信。

“周君,好久不见,没想到咱们竟成了同学。”我故作从容镇定的走向他,却故意展现出最美的样子。

他略微迟疑了一会,“啊,你是那时惊马的小姐!“

“你竟然还记得我!“我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

“是的,小姐们大多都还是规矩守礼的,像小姐这样的……嗯……活泼的,还确实不常见,故在下印象还是很深刻的。“他微微笑着,我觉得好看极了,也没听出来他这算是褒奖还贬损。

“我叫渡边小鸟,我听到你的同学当时喊你庭礼,我可以叫你庭礼君吗?”我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微笑,希望他不要总记得我那时的狼狈模样。“庭礼君,舞会开始了,你怎么不进去呢?”

他倒是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羞涩,“在跳华尔兹,我不大会。“

我瞅了一眼礼堂里,果然大家都开始跳着华尔兹。我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说,“我教你跳。“他的脸上顿时浮现了一抹红晕,如同这天边的晚霞。

在礼堂里,同学们纷纷起舞着,热闹非常;礼堂外,樱花树下,似乎就是我们二人的世界。我们一曲一曲的跳着,从夕阳西下到月上梢头,他学的极快,已经可以带着我起舞纷飞了。我们不知疲惫的跳着,月光温柔的洒在柔软的樱花上,温柔似水,花瓣随风飞落,我们在花瓣中起舞,我的裙摆也在飞舞着,裙摆上的樱花似乎也在飞舞,交织成了一个樱花般的绯色的迷梦。

“谢谢你,渡边小姐,今天很开心。“

“请叫我小鸟……“

“好,小鸟小姐……“

自此以后,我们便算是相熟了,也经常走动来往。我知道了他其实不是日本人,而是来自中国,仙台唯一的中国留学生。他的医学成绩很好,我很多时候都在向他请教,他的日语说得也很好,一点都不像外国人,但是我更喜欢的是他写的文章,他的文字写的极好,我喜欢读他的文章,还会帮他整理起来,他总笑着对我说,又不是什么名人的文章,随手写的,整理起来做什么。我那时就总喜欢与他玩笑,“等你将来哪天出名了,我可以卖个好价钱呀。“他这时总喜欢宠溺的摸摸我的头发,不知道在他心里,只是把我当成妹妹还是会有那么一点喜欢,不过,我只要能像这样在他身边就已经很开心了,这些日子,是我最开心的时光。

他很喜欢读哲学与文艺的书,各国的著作也读很多,课余时,还经常会做一些翻译的工作,毕竟留学生的生活还是拮据的。我的语言能力也不错,所以也经常帮着他一起翻译,经常是一个通宵一个通宵的翻译、讨论,偶尔也会有对一个观点的争论,我们辩论的异常激烈,往来路过的人还以为我们在吵架,不过争论过后我们总是哈哈大笑。“小鸟,我觉得你的思想观点真的不像一般女孩子,真好。”

学校的樱花树一年一年总开的很好,我们躺在樱花树下,花瓣偶尔飘落,落在脸上痒痒的。

“庭礼君,给我讲讲你的故乡吧。”

“中国,很大很大,要比日本大很多,很美,有数不尽的江流湖泊、名山大川,西边有沙漠,东边有大海,北边已经冰雪覆盖,最南边可能还在夏天。”

“那你的家呢?”

“我的家在江南,你知道江南吗?是一个很美的地方,青山绿水,碧树环绕,江南的水是甜的,酒也很好喝,江南酿的黄酒是一绝,走哪都喝不到那个地道的滋味,尤其是要配着茴香豆,一边嚼着一边喝着,那滋味想着都美极了。“他的表情陶醉极了,像是回到了那无忧无虑的少时。”江南也是出美人的,我们国人常说江南话是吴侬软语,听着就能让人酥了骨头。“

“那你也教我江南话可好?“

“估计你说出来就没有吴侬软语的软糯,小心成了东施效颦了。“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哼一声不搭理他,这些日子我也学了不少中国文化,东施效颦我还是懂的。

“那你的母亲一定是个美人吧。“

“嗯,我娘她绝对是个美人,当地数一数二的美人,只是,她受传统思想影响太深了,这是一种束缚,绝对。”他的表情凝重起来,眼光深邃。“我在日本这几年看到了日本明治维新后的剧变,而中国虽然也在改革,可是,却困难重重,这是人的问题,是人性的问题!前些日子,我看了一部纪录片,中国人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捕而要被枪毙,在场围观欢呼看热闹的竟然是中国人,如果是日本人,你们会吗?”

我摇头。

“人最可怕的不是技术的落后,而是思想的落后!我原本一心想学好医学回国治病救人,可是我却发现该治疗的不是人们的身体,而是这个国家的制度、是人们的思想,救国救民需要从救思想开始!“

他的目光深远而坚毅,不容置疑。

不久后,夏天还没有到来,他便正式向学校提出退学,正式宣布弃医从文。

(三)这一别,何日再见

同年夏天,他刚刚离开学校不久,就接到了母亲病重的消息,一定要赶回国去,他来与我告别。

“你还会回来吗?”我问他。

“若我母亲安好,我便回来,还有很多东西等着我学习。”他微笑,抚摸着我的头发。

“那说好了,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我想给他一个笑容,眼泪却不争气的先掉了下来。

他拥抱了我,然后便转身走了。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发现这是我们认识这些年来的第一个拥抱。我不知道他对我的感情到底是怎样的,我别的什么都敢,就是这句话总也不敢问,怕是问了就连现在的朋友关系都回不去了。

即便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也觉着这样的相伴挺好。

这一年,我二十岁,他二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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