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我却并没有等多久,秋天还没有过完,他便回来了,我在港口接他,船刚靠岸我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他的身影。他也看到了我,在船上就一直向我挥手。
看着他走下船,向我走来,带着温暖的笑容、轻快的步伐,我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与相隔数月不见得思念,我飞奔向他,紧紧抱住他的脖子
“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他微笑着,像是从前一样温柔的抚摸着我的头发。
“咳、咳。”旁边传来了一声咳嗽,我才发现他身旁还站着一位少年,眉目与他相似极了,但却没有他这般英气逼人,更多了些平易近人的和煦。
他这才反应过来为我介绍,“这是我的弟弟庭义,庭义,这位是渡边小姐,我在日本的朋友。”
“朋友?我看是红颜知己吧。”庭义露出少年独有的狡黠的笑容,却又爽朗可爱。
他这句话是用中文说的,想是以为我听不懂中文,其实我这些年已经学了不少中文,帮着庭礼翻译也做了不少,又怎会不懂,但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红着脸低了头去。
“你小子瞎说什么。”庭礼拍了拍他弟弟的头,竟然也不好意思起来。
“对了,庭礼君,你的母亲怎么样了?你这么快回来,想来是大好了吧。”
“提到这个我就来气。我母亲身体很好,根本没有得病,她是称病骗我回去硬塞了一房媳妇给我。”他的脸越说越黑。
“啊!”我惊异,这是我最不愿听到的消息。
“我根本不认识那个女人,她就那样坐在了我的房中,突然就宣告成了我的妻子,可笑的是她也根本不认识我,两个陌生人就这样被旧式的婚礼绑在了一起,我简直烦透这样。母亲说我到了成家的年纪就应当取一门媳妇,生儿育女,母亲年纪大了,我不能伤她的心,娶就娶了,就让她照顾母亲吧。”
“所以呢,我哥也没在家里多待,急急忙忙就赶了回日本。”庭义接话,顺便颇有含义的眼神扫了我和庭礼几眼。
“你的日语说得不错呀。”我打趣庭义。
“我早就想要跟哥哥来日本了,自然得下一番功夫学习的。”庭义认真起来的样子越发像庭礼了。“不过,我以后绝不要那样被安排的婚姻,我一定要娶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如果两个人没有任何感情而要生活在一起一辈子,那简直比死了还要痛苦。”
庭礼一脸乌云。
“庭礼君,嗯……她……你的夫人是个怎样的人呢?”我想打断庭义的义正词严。
“我不知道,我甚至连她的脸长什么样子都没有看清楚,她一直低着头,只记得梳着旧式的发髻,旧式的装扮,也没有什么话,无论我说什么她都回应是。我就没再与她多说什么了。”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似是对这旧式传统的厌倦和无奈。
一如这入秋的天,虽不见得多冷却也早已有了寒意。
庭义来了以后我们就突然热闹了很多,芳子与她的姐姐信子常来找我们,庭义是个爱热闹的人,对人也热情,一回二回的,很快就与芳子信子姐妹俩熟络起来。
信子是个很传统的女子,待人很好,可却也拘谨守礼,她的家境也算殷实,吃穿用度总是样样精细讲究,我虽说也不差,可从小起大大咧咧惯了,总觉着和她不一路,从小便老被拿来与她比较,心理上就疏远了些,反倒与妹妹芳子走的更近些。而庭义似乎和信子更谈的拢些,常拉着信子到处去玩。
明治三十九年,新年。
我正在家里准备着新年用的物件,庭礼来找我。
他从未来过我家找我,我兴奋的去迎他,却没想到他是来告别的。
“小鸟,我要去东京了,我想过了,不再入学读书,我会做一些文艺译著的工作,东京那边有人邀请我,我会去那边工作。我想,这样会离我的理想更近一些。“他说的很平静,语速很慢,可我确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东京,离仙台也不远,你放心去吧,我抽了空就去看你。”我知道,他心中一直有所追求的理想,有他想到达的远方,我想笑着送他,可眼泪却不自觉地滑落。
他再一次拥抱了我,用力的、紧紧的抱住了我,在我的耳边只轻声说了句,“对不起,小鸟。”
待我回过神来,他已经远去,连背影都消失在了街角的尽头。
这是我过的最狼狈的一个新年。
还好,仙台离东京不远,这些年,总有人搬去了东京,连芳子一家也迁往东京,看得出,信子是很开心的。我也在课业结束休假时跑过几趟,就像往常一样,我与他们一起研究著作,针砭时事、讨论问题,庭义总被我的论点逗得捧腹大笑。我计划着等到我毕业了就来东京工作,这样我们便能一直在一起了。
然而,愿望总是美好的,现实却很残忍。
明治四十二年,我顺利毕业,学校劝我留校,我却选择了东京的工作。
可这一次,他却没有等我,也没有向我告别,他走了,这次是真的走了。
他回国了。
庭义拿了一封信给我,这是他留给我最后的告别。
“小鸟,谢谢你。这些年若没有你的支持,我很难坚持下来。这几年,我看清了自己的理想,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需要以我所学去改变我的国家,医生为了治病救人,而我更是为了救人的思想与灵魂。我爱我的国家,所以,我必须回去,因为,我是一个中国人!
在日本,若说还有什么牵挂,那就是你了吧。这一别,应该不会再见了,唯一所愿——祝你幸福!”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离开的东京了,一切都那么惶惶不真实。对了,我是在参加完庭义和信子的婚礼后辞去了东京的工作,回了仙台。终于,庭义与信子是幸福的,庭义终于如愿以偿的娶到了自己心爱之人。而我却成了逃兵,连待在东京都会让我觉得窒息,我逃回了仙台,我的父亲母亲都吓坏了,觉得我像是大病了一场,瘦的都脱了型。
这一年,我二十三岁,他二十八岁。
这一别,也许真的不会再见了吧……
(四)此去经年,好久不见
明治四十五年,明治天皇过世,大正天皇继位,称大正元年。
这些年并不太平,世界大战爆发,医护的工作忙的不可开交,我也没有心思再去想别的什么。
直到1918年,大正七年,世界大战宣告结束。我被通知有机会随医院救护队去中国。虽说战事一直紧张,大家都是能躲就躲,我却自告奋勇冲在最前面,因为只有我知道,这是我去中国的机会,我终于有机会踏上这片土地,终于有机会能够再次靠近那个人。
这一年,我三十二岁。
自那一年起,我随医护组来到中国,又因为通晓日、中、英、德四国语言而备受重视,辗转于各大医院交流学习。我就这样,走遍了中国许多的城市,走过了他口中的每一处风景。在东北,我感受到了冰天雪地,冻得人瑟瑟发抖,下起雪来就没办法出门;去了北平,知晓了庭义一家也住在北平,便前去探望,却得知了他们兄弟二人闹翻分家的消息,庭义不愿多说,我也不好再多问,但终也是没有打听到庭礼的消息;我还去了大漠,果然是目之所及便是一片黄沙;我还去了南京,还有武汉,还有你的家乡——江南,我在小酒铺子里点了茴香豆,又要了二两江南老黄酒,果然甘甜入喉,别有回味。
就这样,兜兜转转,转过了十年,1928年春,我来到了中国最繁华的城市——上海。上海可真繁华,在剧院里欣赏着歌女热情洋溢的歌舞,果然人说就是曼哈顿纽约也不过如此;
上海的外国人很多,有各国的租界区,各种人也比较混杂,像我这样的外国人在这里也更加方便。
没想到上海也有樱花,中心公园里的樱花正是盛开的时候,很多人都慕名前来赏樱。我也有许多年没有看到樱花了,走进来看到满树樱花疏影,倍感亲切,却难免伤怀。我静静伫立着樱花树下,看着樱花在头顶飞舞,眼泪却不自觉的流落。
“ことり(小鸟)……“一句熟悉日文让我猛然回神,我回头看到了一张我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孔。他站在樱花树下,一如当年那笔挺的身姿,头发剪得更短了,根根竖立着,就像是他一贯不服输的坚韧,他的目光如炬,剑眉笔挺着、张扬着。他的脸上蓄上了胡子,脸上多了岁月的沧桑与痕迹,也多了岁月的历练与磨难带来的更加坚韧的信念。他穿着一袭中式长袍,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装束,像儒雅的学者,厚重而深沉。他向我走来,那一瞬间,我们似乎回到了那一年,明治三十八年的春天,我们在樱花树下的相遇。
“好久不见……没想到,二十年了,会在这里再见你。”他走近我,似乎想伸出手习惯性摸我的头发,却在手将要伸出时停下了,微笑道,“你一点都没变。”
“骗人,我老了。”我泪中带笑,我来到中国十年了,找了你整整十年了,却找不到你,老天终究是不亏我,终于还是让我遇到你了。可惜,这些话我说不出口……
“对不起…………你还好吗?”他欲言又止。
“我,还好……”天意弄人,终不可说。
许多话想说,许多话想问,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岁月原来磨去不只是棱角,还有语言。
“老师,到处寻您不到,原来您在这里。“一位年轻的女子笑盈盈的走了过来,自然地挽着庭礼的胳膊,”不好意思,没看到您在与人聊天,打扰你们了。“
“没事,是遇到了一位故人。“他顿了顿,向我介绍,”小鸟,这位是我的……太太。”
“你好,谢谢你。“我伸出手与她相握,下一句话却未能说出口,谢谢你替我照顾他……
“如今,知道你幸福,我也就安心了。我也要回国了,以后怕是真的不会再见了,愿你一切都好……“我笑着,我知道我此时的笑容是灿烂的,一如这漫天樱花,因为我恍惚间回到了那时少年模样,而他也依然是我心中的模样。
我转身离去,听见他太太的声音传来,“老师,您怎么流泪了。“……
我的泪也随风滑落,终是离别,一别便是永远…………
这一年,我四十二岁,他四十七岁
(五)终章,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随后,我便回到了日本,回到了仙台,离开医院,回到了学校,一边做着些教务的工作,一边教课。我终身没有结婚,学生们总喜欢私下里偷偷叫我老修女,我也一笑了之,不与他们计较,倒是学校里老师们说我是因为战争耽误了终身,我也不置可否,从不与他们回应。
我总喜欢一个人静静的待在礼堂外的樱花树下,看花开花落,看流光飞舞。
我似乎总能看见那一对少男少女在樱花树下翩然起舞,男的身姿傲然,一袭深色燕尾服,挺拔英俊,女的一身大摆长裙,裙上的樱花似乎都飞扬起来,与空中飞舞的樱花一起飞舞。一刹那,便是永恒。
从此后,我再也没有踏上过中国的土地,也不再打听关于他的一切。
我想我也得到了我想要的,守着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试问岭南应不好?
此心安处是吾乡。”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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