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贺君倒是很开心。他今日果然被先生夸了,下学之后想起和谢如意的约定,找谢如意开了私库的门。

谢如意知道自己库房里的东西可能很多,却没料到有这样多。即便收拾库房的人已经尽力在规整了,但这么多东西还是让库房显得很乱——最起码让谢如意看得眼花缭乱。

什么摆件啊,首饰啊,各式各样的匣子,在库房里散乱地堆放,就像一个小小的藏宝地。

傅贺君就完全沉迷进去,相当兴奋地一件件翻看过去。

谢如意见他玩得开心,也就没有阻止,自己拿起一旁记载了库房明细的册子翻看起来,她从后往前,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倒也能想起一些关于这些物件的模样与来历。

这枚玉如意似乎是那年中秋谁谁谁的夫人送的贺礼;这对白玉坠是哪位还算聊得来的小姐送的赠礼,如今她早已经远嫁,许久没有音信;那几尺布是一位做商人的朋友送的,水火不侵……

这么慢悠悠地回想着,谢如意倒也能想起许多趣事来,自然也免不了叹息,物是人非?还是时光如水?

正想继续翻下一页,谢如意忽觉一些被人拉了一拉,她转头看去。

傅贺君在库房里已经翻找了好一会儿,他没什么特别想要的,所以只是漫无目的地左看看又看看,然后翻出不少压箱底的东西。谢如意注意到时,库房里已经乱的不成样子了。

傅贺君就站在一团乱中,对着谢如意,指了指一个匣子:“娘亲,这个里面装的是什么啊?”

谢如意凝神细观。那是一个有了些年头的匣子,因为库房时常有人打扫,上面并没有灰尘,但给人一种久未见天日的感觉,想来是常常被压在深处的。匣长约二尺八分,宽约一尺,四周饰有如意纹,正面绘了一副山水。虽然并不是什么名贵的木料做成的,但上面的纹饰都是精雕细琢而成。谢如意看见这木匣的时候,不由得愣了片刻,记忆如水一般蜂涌而来。

年少时谢师看她太想要属于自己的刀没日没夜地锻造了一把极好的刀,装在如意匣里送给她做生辰礼;那一年谢如意嫁人的时候,谢师和师娘没来得及给她准备嫁妆(那时谢师也正在气头上),谢如意从家里带出来的唯一一样东西就是如意匣,和匣中一柄刀。

谢如意抱起面前的匣子,如同当年抱着它上船。

傅贺君跟着她走出库房,看着谢如意将匣子放在路旁高台上。

匣子是锁着的,那把锁上也刻着对应的纹饰。谢如意眨了眨眼,自然而然地从脖颈上取下带了好些年的吊坠——那是一枚小小的如意。

如意镶嵌进如意锁里,轻轻一转,如意匣应声而开。

匣中之物终于重见天日。

——那是一柄刀。一柄如流水一般的弯刀。一柄曾经陪伴了谢如意好些年的刀。

刀上裹着乌木鞘,仿佛在匣中静静地沉睡着。

谢如意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刀柄,连刀带鞘地拿进手中。刀身不重,带鞘大约三斤四两,刀身上以刻着隶体的“春水”二字。

谢如意一手握鞘,一手持刀,然后扬眉,春水出鞘。

——好在谢如意虽然身在傅府之中却没放下过刀法,毕竟她从五六岁起就习惯了每天早上起来练刀,即便进了傅府,多年的习惯也很难中断,只是不可能像以前一样一练就是一天了,但好在谢如意的手还拿得动刀,还拿得起刀。

也就是在拿起刀的这一刹那,谢如意才发觉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如意,是属于江湖的。

此时此刻,谢如意身体里的热血倏然翻涌起来,如同一把久不见天日的刀,终于终于得到了展示的机会,于是刀锋颤动,轻吟出声。

春水也确实在轻吟,它是一把碧色的刀,刀锋晶莹剔透,于天光之下反射着泠泠的光,谢如意轻叩刀锋之间,它立刻发出清越之声,好像这把刀也像谢如意一样心情激荡。谢如意按耐不住,持刀而舞,或劈或砍,或挑或勾,春水如同一道碧色流光,在她手间游动。

起初,谢如意还并不十分熟练——她有多年未曾拿过刀了——然而随着那道流光的游动,谢如意越发熟练,也越发兴奋了,等一套刀法练完,谢如意不禁轻笑出声,然后笑意越来越大,眉目越发舒展起来。

也就在谢如意停下动作,收刀入鞘之际,一阵轻缓的掌声传来。

谢如意转头,傅哲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附近,正笑着缓缓拍手,那笑意朗朗,是认同也是鼓励。

傅哲很知道,谢如意已经下定了决心,这也确实是谢如意会做的选择。

——而正如傅哲之前说的,他不应该是谢如意的束缚。谢如意不该一直一直待在这个地方,属于她的所在,远在天涯。

谢如意与傅哲之间并不需要再说什么,谢如意看到他的时候,也已经知道,傅哲知道她已经做出了决定。她唯一担心的,只有傅贺君。

傅贺君从谢如意拿起刀的时候就在看着她,从起初的新奇,到看谢如意练刀时的欢呼,再到跟着谢如意一起笑出声,到最后不知道为什么沉默下来,安安静静地走来,低着头,拉拉谢如意的衣袖。

谢如意于是蹲下身,极认真极认真地看向这个孩子,她的骨血与至亲。

傅贺君抬起头,不知怎的面上满是泪痕,“娘亲,你……你要飞走了吗?”

——就像他捉到的那只蝴蝶?

有时候小孩子的直觉总是很准的,更别说傅贺君本来就是个聪明的孩子。

谢如意有些心疼,事实上她之前犹豫了很久也是因为她实在很舍不得。她伸手摸摸傅贺君的脸,正不知道如何开口时,傅贺君却自己擦了擦眼泪,反过来摸摸谢如意的脸。

“娘亲,我知道你一直不开心。”傅贺君说得极其认真,让谢如意不由一怔,她眨眨眼,同傅贺君对视。

听见他这样说道,“我很想让你开心一点,所以一直想多陪你一会儿。”

是这样的,谢如意想,与傅贺君陪着的时候,她一直很开心。

“上一回,我捉到一只很漂亮的蝴蝶送给你,娘亲你还记得吧?”

“我记得。”谢如意点点头,“那一次我把蝴蝶放走了,我说,如果把蝴蝶困在一个地方,它会不开心的……”

“嗯,”傅贺君眼睛很亮,“所以娘亲,我也会把你放走的。”

谢如意闭上眼,微笑,拍拍傅贺君的脑袋,以一种平常的口吻说:“阿君说得跟我们再也不会见了似的,”她微微挑眉,神采飞扬,“你娘亲我又不是蝴蝶,蝴蝶飞走了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了,但是娘亲了还会回来啊。而且,我肯定会记得给阿君写信的。”如此安慰着傅贺君的时候,谢如意自己也感到几许宽慰。

两人一边说着悄悄话一边走远,反倒留下傅哲收拾两人留下的残局。

谢如意离开之前放下的刀被他放进匣中,于天光之下,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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