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汉浑身颤抖着,心里对自己的儿子又气恨又心疼。他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林德军是他的大儿子,他还有一个小儿子林德才。林德军干出丧尽天良的事,他本是拼着不要这个大儿子,也要顾着老脸。反正,他还有一个儿子为他养老送终,他不怕。可是,他逝去二十年的老伴托了一个梦给他,在梦里求他,骂他。他于心不忍,他想着这么多年,他跌跌撞撞地养活的儿子,就这么不要了吗?他做不到。
“德军啊!你说你是何苦呢?”
“爹,求你帮帮我。”
“我帮不了你。”
“为什么?爹,你不要我了吗?儿子才十七啊。”
“梅丫头死了。”
“啊!”
祠堂里困着的野兽呜鸣一声,碎饼连同胃里的水一口全呕吐出来。林德军躺在父亲红褐的胸膛上,面如死灰,空洞的眼睛发呆地盯着祠堂中央那二十几块灵牌。他突然凄惨地笑了。
“爹,我以后不骂你了。”
林老汉此刻再也说不出话来,他用干瘪粗糙的手背擦着老泪,他不知道自己听了儿子这话,心里是幸福还是悲伤,是委屈还是如释重负?可有一点可以确定,他心里隐隐地难受。
梅丫头死后,林德军活得只剩躯壳,要么整日在外像个孤魂野鬼一样游荡,要么一天天关着自己在房里不吃不喝。他们说林德军是中邪了,邪就是那个死去的梅丫头。林老汉那天去梅丫头的墓上烧纸,天阴沉沉的,风刮得特别大,他头上的几根稀疏的头发在风里,像白草一样东倒西歪。他在风里默默地念着别人听不清的话语,边念着边用活鸡血在梅丫头的墓绕圈。他可能老了,绕到一半,忽然摔倒在了墓上。他没有起身,趴在墓上“呜-呜-呜”地大哭起来,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一年后,林德军十八岁,经过媒婆的介绍,他娶了林福生的母亲。一个长着一双丹凤眼、柳梢眉,作风强势,嗓音大,动不动发哑脾气的女人。林德军在这个女人的折磨下,走出房门,每天全心思哄着女人,照顾女人。他生怕女人坐在大门前,磕着瓜子地骂街。
又过了一年,林德军有了儿子林福生,嘴巴鼻子像他,眉眼像他老婆的林福生。自此,林德军的脸上才有了笑。
天已大亮,医院的灯依旧没有熄灭。林德军回过神,猛然发觉自己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两滴清泪顺着眼角滑过他蜡黄的脸颊,滴入脖子,一路痒痒地流进他悲痛的心里。他微微抬头,瞄了一眼病房门,透过门上的玻璃,隐约还能看见儿子和女医生的身影。
林德军隔壁的床位上是一位九岁的小姑娘,患的是和他一样的病症。小姑娘的父母轮流陪护,一个白天,一个晚上。小姑娘的母亲从不当着女儿的面流露出一丝的悲伤,即便女儿吐得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她只拍着女儿的背,鼓励着小姑娘要坚强。林德军难受时,也蹭了那位母亲的光。林德军更佩服小姑娘,小姑娘脸上的笑永远比哭多。她很听话,医生的话和父母的话,她都听,可是她越听话越让人可怜。她的医生每天来问病情时,眼里都露出不易察觉的同情。林德军全看在眼里,他一面羡慕小姑娘的乐观,他一面安慰自己小姑娘是因为不懂事才不害怕。如果她是一个大姑娘,她一定哭得死去活来的,甚至可能会轻生。这样的事,林德军见得多了。他没有上几年学,但他十九岁就开始走南闯北。在林德军还待在故乡时,他绝不相信有人会想不开,为别人去死。可他踏入大都市,这种想法消失在车水马龙中。他想人就不应该长大,不应该成熟,不应该有那么多憋死自己的想法。
林德军想女儿了,女儿此时一定在幼儿园的座位上认真地听老师讲课。
他和儿子坐上大巴,来到这所陌生的城市之前,女儿哭闹着要跟他们一块上车。他爹抱着孙女不让上。孙女在爷爷的怀里苦苦挣扎。哥哥摇下窗,大声地对妹妹喊道:“林福月,不许闹,回来揍你。”
林福月不怕父亲,不怕祖父,就怕哥哥。林福月在爷爷的怀抱里逐渐远去,小脑袋整在爷爷的肩上,冲着大巴车上的人挥着小手。
林福生一下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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