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八年多来,秦弃时而同景越和奚满子遍访山川,往北到过益国的明月关、离石山,往南到过巴蜀外围的巫山襄山,看过荆国的楚江湘江。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到达巴蜀的腹地,没有进过极西南的百越诸族。

逢年过节的也会回趟家,每次回去看到月儿都是新的样子,小姑娘也抽成了细高条,撒个娇就能让秦弃重燃一身的动力:他得想办法让娘和妹妹过上好日子,即便他再回不去自己的国家,既无封地、也无家兵。

让日子过的稍微宽裕一点的是,这几年他们得了不少那位客卿的照顾。秦同走后不久,秦弃上山之前,传说中的那个益国客卿就找上了门来。

秦弃还记得乍见时那人的风采,他一身灰蓝色的长袍,绣着暗银色的竹子,身量就如同那竹子一样修长。给人的感觉很奇怪,不像书生,不像将军,如果非要描述这种感觉,他像一块名贵的古玉,缀在古剑的后头,温润中暗藏锋芒。这温润叫人无法忽视,这锋芒也叫人无法忽视。总之,他给秦弃的感觉是:这个人不一般。

他母亲一系列反常的举动也印证了秦弃的猜想。那人一进门,秦弃看到他娘眼睛直直地盯着,先是露出一脸的不可置信。接着,在那双眼睛里溢出丝丝缕缕的红,氤氲着点点滴滴的水光。她一时愣在当场,对着那人的笑意不知该作何反应,一半的身体想要拂袖转身而去,但另一半的身体只能留在原地。

还是那人率先反应过来,长躬到地,“草民江洲拜见王妃殿下,拜见公子。”

吕清没有叫他起来,也没有还礼,还是站着一动不动,仿佛陷入了一个无所谓从来的无时间的轮回。

秦弃疑惑地看向吕清,微微地摇了摇手,吕清这才低下头来看了一眼秦弃,回身用袖子轻轻蘸去眼底快盛不下的眼泪,回身时说:“江先生不必多礼。”说着把秦弃往前推了一把,好像秦弃这个人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态度、一个答案,吕清把秦弃带到身前,自己就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儿子,这位是江先生。”‘秦弃也抱拳浅躬:“见过江先生。”

很快,秦弃离江洲越来越近,短短的小半天,他就能从江洲的谈吐中听出他饱读的诗书和卓越的见识,好像名山千万座都叫他翻遍了。他可以从东边的海岛谈到西边的戈壁,南下西黔的湖沼北上鬼方的沙洲,这些事实在太叫秦弃着迷了,拉着江洲问个不停。

江洲会时而在谈话中抬起头来,看看窗边坐着的吕清,刺探她的视线落在哪里,如果能看到她眼神急忙回避自己的样子,江洲就会无比满足。此外便是一心一意地回应着秦弃的问题,一句也不敷衍。秦弃一口一个“江先生”叫得越发亲密。

“真羡慕江先生能游历山河,我只能待在昭歌,哪也去不了。”

“公子不用着急,陛下的人已经在来的路上,公子就能去云台山了。”

江洲那时作为秦同的心腹,从益王那里知道了云山就是奚满子的隐居之处,心中也很是向往。可世上的人既不知道云山,也不晓得悬宫,就连秦同也不知道悬宫和奚满子的关系,否则他一定会更早地上云台山。

奚满子之名已经随着归隐的年头而渐可封神,加之穆王太子周舫的老师许刑再度显现出奚满子的风采来,人们就更少行动上的对奚满子的寻找。人们也尊称许刑为许刑子,但有了奚子才名在先,不够单称“许子”的分量。

就算是一句诗书不读的老农,也不敢低估奚满子在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地位。奚满子是学明白活明白了,从许刑选择到穆国就能看出他敏锐是敏锐,但总归少了点不管不顾的张狂和轻拿轻放的通透。不过贤能就是贤能,也不屑于装出来的超脱。

“我也羡慕公子能上云台山。”

秦弃微微笑了笑,心里也满是期待了,又问:“先生怎么有时间去那么多地方呢?我还以为学子都得伏案埋首才行。”

“我以前也是这样的,为了读书不见人也不成亲,就以为这是我唯一的正事。可是后来我未婚的妻子出去游历至今未归,我苦等无果出来找她,走着走着我就发现,曾经我那么执着的事都不重要了,问题从来就不是光读书就可以解决的。”

江洲脸上显出一抹苦笑,太阳将要落山,从关不严的窗户里渗出点点风来。吕清等不及江洲说完,就拢了拢披风,走出去了。江洲见状急忙起身,真像一个臣子似的,直直看着吕清走出了门去。

秦弃记得江洲留下了很多可以直接花的钱,不用他娘拿着金银首饰典当来典当去的,好多崭新的皮裘,还有好些给娘的乐器、兵器和棋。

在夜色即将坠落的时候,天幕渲染成暗蓝色,又向着更深更深的黑色移去,天幕以外和天幕以内都是无限无限的深渊,妖魔在里头,危险在里头。但是还有一道那散不尽的橘红,即将点亮的暖红烛火、竹篾灯笼,翻上山头的月亮怎么不算是夜的重生呢?

秦弃在送江洲的出门的晚上,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夜色,能够冷静地欣赏着夜色。江洲走之前最后跟吕清告别:“没事的,以后都有我在。”

在这以后,秦弃只有在下山回家时总能见到江洲,吕清不再排斥他,月儿越来越喜欢他,即便在他为数不多的在家的时间里,江洲都能给他送来他没读过的书籍,给他讲没见过的世界。

江洲和吕清有时还会谈论起六国的局势,谈论权势与阴谋的时候也从来不避着秦弃,他们把秦弃当成一个大人,也觉得他的志向应当在朝局之上。更重要的是,秦弃从字里行间听出了江洲为有朝一日能带他们回家所做的努力。

因此秦弃就是这样明辨是非的,江洲于他确有恩情。

就这样度过了有景越的寒暑和没有景越的寒暑,秦同在咸阳收到了奚满子的来信,把碎布条小心地装进自己随身带香囊里,和龙纹玉佩挂在一起,每次走路时那小小的震动,都能让他高兴许久,病恹的精神也稍稍有了些起色。

江洲这边的栈道和陈仓也修的差不多了,只等东风从悬宫中吹下来。

那天真的像梦一样,以至于秦弃到现在还会做这样的梦。那天早上,五彩的朝霞像往常一样拂过主峰,弥漫的晨雾渐渐落定,秦弃舞剑劈开了流动的云海,英俊的姿态让雄鹰都嫉妒地起飞。他把袖子挽起来,露出那样一截肌肉分明的小臂,他活动活动脖子,出了一身汗,享受着浑身轻松的感觉。

奚满子今天没有睡懒觉,奚满觉得自己老了,能睡是福,能睡多久就睡多久。奚满子笑着走过来,搭着秦弃的肩膀,拥着他往屋里走,像是一对忘年的兄弟。

胳膊刚搭了一会儿就感觉不对,奚满子赶紧撤下手来,用手掌推了一把秦弃的后背:“赶紧把衣服换了去。”又在秦弃大臂那干的衣服处擦净了沾来的汗。

秦弃换好一身衣服,来到奚满子房中,烹茶的水壶咕噜咕噜冒着泡,桌上放着两人份的早点。奚满子也觉得自己今天有点反常,平复了心情,等秦弃吃完早饭才重新跟他说。

“老师给你点东西。”

“啥?”秦弃咽下最后一口饼。

奚满子拿出一个小布包,懒得绣花,用笔墨在麻布上写的“救命药”。还没等秦弃问出来,奚满子一把抢过放进秦弃怀中,像是传授咒语一样嘱托:“谁也不能说,谁也不能给,明白吗?”

“这药管啥呀,长生不老?”奚满子离秦弃很近,秦弃佯装一本正经地问道。

奚满子拍了秦弃一下,“没个正形,我说是长生不老药你信吗?”

秦弃登大眼睛凑近了奚满子,看看眼睛看看鼻子,还想了一会儿才说:“信啊,老师,我说这几年你年轻了不少。”

奚满子哈哈笑着,又打了秦弃一下,恢复了严肃说:“你记得啊。”

等到秦弃点点头,奚满子坐了回去,换了个话题:“少禹,除了回益国你还想去哪?”

“除了回益国就漂泊着呗,跟着景越上明月关。”

“你觉得自己能平安回到益国吗?”

“祁国要杀我嫁祸荆国,荆国要杀我嫁祸祁国,鬼方要杀我威胁益国,不就是这么点事儿,一个个都是闲的。”

“害怕吗?”

秦弃难得承认自己害怕,“有点儿,我在想我娘和月儿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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