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射鹿山,射鹿行宫。

射鹿行宫,深藏于这片方圆广袤的射鹿群山中。昔年,较武皇帝一统宇内,建立不朽功业后,曾在这处毗邻帝所的宝山大行秋狩。

当时,尚为太子的仁景皇帝便猎得一头奇鹿,浑体雪白明媚,犄角呈九色烁金。当朝文武皆称此鹿为天降之瑞兽,其现世乃是王朝海晏河清,九州升平的吉兆。于是较武皇帝龙颜大悦,赐名此山为射鹿山,又兴一处幽静奢华之土木,赐名射鹿行宫。此后,中原王朝皇室年年皆要来此游憩落宿,或曰避暑,或曰秋狩。

然而此时此刻,并没有皇族前来暑歇的寂静行宫深处,却传来阵阵窸窸窣窣的异响。

替皇族留守射鹿山,看守行宫的小太监。此时,已经是如同筛糠般地不住颤抖,他蜷缩在行宫之外的一处小小偏房,山中风雨狂嚣,犹是天神泄怒,道道罡雷破空乱舞,好似银蛇窜动。

一条银白天雷扭曲着降落在射鹿行宫当中,炸起地面一阵摇晃。小太监亲耳听说过不久前,天雷勾地火,烧光了射鹿山西郊一大片皇家林场,其中名贵材木尽数化作焦炭,损耗巨万。朝廷将此事罪过系之于留守行宫的一众阉官,发落刑罚之日,数个老太监直接被杖毙,天灾人祸,人命如芥。

小太监忙撑了把纸伞,从宫外偏房提了衣摆,急步朝宫中落雷处直奔去。

来到行宫深处的一处无名院落。

怪异的窸窣声早已因为一道炸雷而停止,院落中央有个高大身影,偏倚着站立在尚有余焰猎猎落雷之处,地面上石板碎得四分五裂,露出下面深不见底的罅隙,小太监望着那人,握不住那油纸伞,伞骨伞面被狂风挤压得摇摇欲坠。

“来者何人…皇家行宫,擅闯,不怕杀头吗!”

小太监想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沉重凝实些许,但他早不是个真正的男子,叫喊出来一如女子般尖细。

“擅闯?杀头?”

若同蛇信吞吐,高大人影似乎是许久未曾人言般,挣扎着口舌唇齿,呜咽言语道。

绣花针似的雨水不断地斜刺在那高大袍服怪人的身上,溅起两三点水花。他慢慢地仰起苍白的面颊,朝向那乌云漫布的天空,伸出极细长的舌头,贪婪地迎接细密的雨滴。

“姓李的骗我,说若是我能饲得一条生脚长虫,老蟒化龙,便许诺我子孙后世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袍服怪人仰面头顶一片黑云压城,喟然长叹,言道。

“只怕是恐我豢养之术多智近妖,分耗了他李家龙气,真真演了出落井下石,斩草除根的戏份。”话锋一转,小太监听这怪人言语气息,只感觉到他口中牙尖齿利,森然交错,端得像条鳞蟒成精。

小太监不敢细观,却又忍不住惊诧骇然,瞳孔微扩。那袍服怪人躯体佝偻高大,身长足足十尺有余,头戴一副形制陌生的高冠,并着细若游丝的吐息。在这处阴气充沛的庭院中略略站定后,转过头歪着凝视起小太监,便从极长的血色袖袍中掏出一条剧烈蠕动的活物,那活物沾湿了雨水,高高地仰着头部,一动不动,似条泥塑。

“正巧,此处缺些血肉许久,你来为我这条小蟒开食罢。”

小太监悚然。

一道天雷扫过射鹿行宫之上,苍白的面庞被惨惨照亮,在他怀中僵硬着的,是一条浑身淌血的独眼巨蛇,旋即又扭动起来,挣脱怪人臂膀束缚,张口血盆大口,立出上二下二总共四颗长牙,扑向小太监。

广陵仙所,练武场。

一条深有三尺,长有十丈的裂痕出现在练武场的石砖地面上,激起滚滚烟尘。

这正是青鸩侯方才舍身一击遗留下的剑痕。此招用罢,青鸩候便如同一株扶风细柳,瘫倒在地上,昏迷了过去。

青鸩侯的浩然剑罡斩下的同时,阴暗的天空中,一道天雷暴落,不偏不倚地直直击中东宫紫霄,看台之下众人观得真切,皆是心中一寂。若非广陵寺早已遣散闲杂香客,凡人在场,当场被吓破胆也是有可能的。

“这女子不止能使剑罡,还懂得掐诀引雷?”

“今年的夺魁一方,难道是剑川么,怎么会祭出功力如此可怖的门生?!”

“这荆楚孽龙爪牙,恐怖如斯。此女如今止有拾慧,等来日步步提升,其所积之声势,不遑多想。”太师椅上,李笑尘观此剑痕不禁是瞳孔微扩,动用丹田气息探查后,又是一惊。

“东宫紫霄还活着。”

不止是李笑尘,少顷,杨玄元,赵庭蕤、心中贼、憨傻剑鞘青年、欧阳涤尘,众皆察觉。

茫茫烟尘散去,只见东宫紫霄发丝暴竖,跪伏在地,一臂拄举霞。举霞之上,光芒暴现,隐约有丝丝青雷缠动。

东宫紫霄已是七窍溢血,她仿佛用尽了一生之力,支撑着自己麻木地站了起来。此刻,她浑体动颤。衣摆也燃起了火星。

“姑苏仙所今日得胜。”广陵老方丈见此情形,赛果当下立判,并连忙指挥广陵寺僧上场救治二位伤员。

台下等待得心焦气躁的憨傻青年飞也似地来到太上大师姐身旁,为其检查起伤势;姑苏的一对姊妹连同赵庭蕤,也匆忙赶来搀扶起东宫紫霄,举霞刀刃上猎猎作响的残雷,直电得宋氏二女惊叫连连。

“真乃当世无双……”

看台上,沧浪掌门徐无敌的目光仍旧停留在那柄举霞之上,并不住呢喃着。

“引动天雷,化劫为运,堪堪抵消掉青鸩侯的浩然剑罡,这柄举霞,老夫今日能够一睹其无两风光,实是吾之幸事。”

“‘一日觉剑意,雷火洗金顶。’如此观来,李剑仙当日渡劫飞升的极意,竞被这举霞吸收贮藏了个大概。”

李笑尘不住地回味刚刚二女相争,世人皆听闻剑道能人巨擘无数,然而能亲眼目睹的又在少数。

这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死斗,实在是提升炼气中人战斗才情、丰富见闻的最佳途径。

“明日就是在演武场上举办比武的最后一日,琅琊仙所对阵广陵仙所。”广陵老方丈宣布道。

师祖叔涤尘遥遥望向远处的广陵仙所队伍,黑衣僧人明诘此时不住露笑,也正摩拳擦掌着。

“明日,无论对面派出何人,我方都是由江鲫你来打头阵。”

师祖叔涤尘掐指卜算着,听闻如此战术,杨玄元与刘秭翥均是心跳加速,毛孔微张。

“有了葛天师的丹药加持,我不担心你们打不过广陵同拾慧境界的任何一人,只是若要对上那明诘,江鲫……”

“师祖叔,无须多言。”

江鲫出言打断。

“那便是最好。”

江鲫百感交集,不过一年的练气生涯,明日就到了核验的时刻。

苇沆城东,广陵淀。

一望无际的芦苇荡中,有一老一少,一前一后,踽踽前行。

阴风骤起,天色渐沉。枝枝芦苇剧烈地摇摆开来,哗哗作响,成波作浪,形同一片暗金色的海洋。

“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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