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陷入莫名情绪的还有陈慎。

自从道祯走后,他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常胜自幼在他身边,大致也能猜出几分,只不好先提起。

午后,陈慎坐在纱窗下读《国史》。常胜轻轻地走过来,放下一盏清凉饮。

“你上次和我说,梁国女子二十周岁成年,行的也是及冠礼,而后便是议亲婚配,择府别居,有荫封的五姓和世家女子还会授职入朝是吗?”

“正是。”

陈慎掩上书卷,难掩失落:“她身为皇女,背后又有五姓做靠,哪里找不到合适的夫婿。她不会不知道,若与我成婚,有个敌国质子做丈夫,受人鄙薄反在其次,定会与储位无缘了。”

“储位?”常胜大感意外。

“自来了这里,所见所闻皆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五姓和世家以家门姓氏、婚嫁姻亲绑定,清流士族则依靠同门、同年、同乡等关系联结,争斗不休,内耗不断。想必她比我看得更明白。”

“可梁国上下都说英王顽劣不堪····”

“东宫废立关系国之根本,不是君主一人之喜恶所能左右。有五姓及江南世家大族支持,与当今太子相比,她并非毫无胜算,甚至有过之无不及。如此之下,所谓收敛锋芒、韬光养晦根本就没有用。她到底在逃避什么呢?”

常胜见他眉间忧色萦绕,不知如何开解,只好默然不语。

酸涩与失落渐渐泛上心头,渐化作钝刃在心头拉扯。

“她的丈夫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能是我。就算她再不情愿,也只能顺从天意。”

陈慎将书卷重新打开,腕间珠玉相击,声如寒冰:“是时候想想,我来梁国的目的了。”

道祯翻来覆去想了好几日,总也想不到拒婚的好办法。

“要不···干脆生米做成熟饭···唉呀不行啊,用强只会让他恨死我的···”

“···混账,我都顾不上那许多了,他倒好,似是而非,暧昧不清,难道要我去求他?!”

“不过一个质子,我堂堂英王哪里就要瞻前顾后的!不如冲上去直接···”

就在天人交战时,九光笑容满面地进门来:“这么清静,我还以为没人在呢。”

见道祯心烦,九光转了转眼珠:“能惹大王如此生气的人本不超过五个,不想近来又添了一个。不就是模样好些,文采好些,当不得家,哄不好人,又有何用。”

“谁让你不经传报自己进来的?”道祯扭过脸去不看她。

九光笑意不改:“小人是来找大王结账的。蒙大王赏识,命小人去寻些有意思的玩意儿。小人历经万难,千挑万选,这才为大王从齐商处寻来一副难得的墨宝。”她展开手中的卷轴,装腔作势地吟哦道:“宜春苑外最长条,闲袅春风伴舞腰。正是玉人肠绝处,一渠春水赤栏桥。”落款却是“镜泉主人”,还盖着几枚精巧的印鉴。

“十五岁上就能写这样的诗,原来跟咱们是一路人。”

“什么破诗,浪费纸张笔墨!”

九光依旧嘻笑:“当初此人在闻喜宴上与顾八叉打得有来有回,大王还说好来着。这么快就又不好了?罢罢罢,小人辛苦跑腿,大王好歹赏口茶?”

琴朝早为二人端上茶来。九光也不客气,自顾自坐了,端盏便饮:“从前都说北齐蛮子餐风饮雪,最是粗鲁不过,如今看来也不尽然。卖这幅字的齐商并不知道这是谁的墨宝,只说有高官显宦被抄家才流落出来,要价还挺高。”

“然后你心甘情愿掏钱?”

“我知道,大王这几日不痛快。我也不痛快,都不知道该和谁说去。”

道祯见她脸上丝毫没有不快之色,白了一眼:“就你这没心肝的白板也能不痛快?”

“母亲让我回京之后选个地方去,然后和孟氏三郎成婚。”

道祯吃惊不小,连忙在她身边坐下:“什么?你何时跟孟氏三郎议亲了?”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我们的婚事不就是这几家转来转去,早来晚来不都得来。说起来,我还挺喜欢李氏成济房五郎的,可惜了。”

“这也···太快了吧。”

“我早就不耐烦在宗学混着了。成了婚,授了官,才好名正言顺出来做一番事。”

道祯叹道:“我知道你看着不正经,其实正经得很。我是说,你的婚事···”

“孟三郎我们都见过,没什么不好的。”

“若你将来又遇上了想要真心相待的人,那可怎么办呢?”

九光拍拍道祯的肩:“大王,东阳应氏规矩大,人情杂。再多的浓情蜜意、海誓山盟,都会在一日日的人言碎语、风刀霜剑中消磨掉。我见多了。”

道祯握住她的手:“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又是嫡亲姑表姊妹,心事不瞒你。我别无所求,只想安安稳稳做个闲散宗室。秦王他···”

“人人都说我混账,没想到你比我浑多了!”九光摇头叹道:“莫非你真觉得这样耍赖装死便有用?圣人和主父早有安排,就算你再喜欢那个齐人,圣人也绝不会让你牺牲前程与他成婚。若是不好让圣人知道了,将他婚配给宗室,你可想都别想了。”

“你就不能给我想想办法?”

九光见她真急了,这才说出心中打算来:“主父曾与我阿娘提起如是的婚事,阿娘也并非一心促成。我横竖是定了的,还不如主动些,让所有人都放心。等我抢在前面成婚,不管出于孝道还是吉利,阿兄自会晚上一二年。你授了官,找一两件事做得好了,圣心大悦,便趁机求那齐人做侧君。我再另想办法把你和我阿兄的婚事搅黄了,岂不两全?”

见道祯有所动摇,九光进一步点透:“别觉着他给你做侧君是委屈了,不过一个质子,又能如何。”说着,她将那幅字重新呈至道祯面前:“再说了,朝夕相对、耳鬓厮磨总比站在一旁干瞪眼强,不是吗?”

转眼秋至,暑热尽消,西都含嘉仓的米粮也消耗差不多了,女皇这才准备移驾回京。

临近回京的日子,道祯突然“近乡情怯”地扭捏起来。汴儿知道她不过是还未想好怎么面对陈慎,只是不点破:“大王为何不随圣人御驾一道回京?”

“有阿姊随驾就够了,我是有正经事要办呢。”

“虽说大王的事都是正经事,也不急着这几天啊!”

“到底你是大王还我是大王?快滚去收拾一下,满儿去主父宫里禀报一声,我明早就要启程。”

天一亮,道祯顶着乌眼圈爬上马,把还在乱糟糟整队的仪仗卫队都扔在身后,一路飞驰向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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