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方至,春意阑珊。临近黄昏,愁云凝空,奄奄似暮。偏又下起小雨,起初是沥沥几点,斜风助力下打湿了酒肆门帘上绣着的朵朵寒梅。那梅瓣经雨浸染,竟格外鲜艳。当这梅色于翠幕上晕开之时,雨势渐渐浩大,半袭门帘便染上了水色。烟雨朦朦中,说话声从帘后飘出:

“在下来到此地已三月有余,然燕然未勒,承欢无计,社稷所失甚重,久留更是无益。前些日子诏书已至,出征迫在眉睫。待吾侪北渡大河夺回天都,方与足下把酒江头,共叙往事!”

说话者白面虎目,神采奕奕,正是人称“白虎骠骑”的骠骑将军张弓长。相传他出山之日,原本只能在夜晚才能看到的六星竟伴于白日左右。而坐在他对面的是当朝大学士,素有“玄谈狂师”之名的张太狂。他不似张弓长以武力撼世,而是以其潇潇身姿,雄辩口才享誉朝野。两人同宗。

这张弓长此时还在丧期内,本该是大恸“罪愆深重不自陨灭祸延考妣”之时,奈何听着张太狂一番口舌,从“崇疆浮沉,百年丘墟”滔滔不绝谈到“奈苍生何”,又在几日前受一卷黄锦催促,方才忍着悲痛去丧披甲,听凭君命。

“当年圣上亲自北征之时,金甲熠熠,雄姿英发,剑指之处所向披靡。即使当下暂退据南方,也仍怀社稷之痛,思复国之志。弓长兄,这正是您承父之业,告慰先考的大好时机啊!”张太狂又斟一杯,递给听后有些恍惚的张弓长。

正在两人觥筹交错之时,帘外传来一阵骚动声,紧接着闪进来一个高挑的红衣身影。那人在门口立定,将手上一卷黄卷徐徐展开,口中呐道:

“面旨如面圣!镇国公张劲听旨——”

问罢,张弓长与张太狂两人立刻俯下身子,静候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己巳之日,贼人大举南下,犯我定北疆土,社稷危在旦夕。现急命镇国公骠骑将军张弓长率兵出征定北,授定北都护府都护,另拜定远大将军。钦此!”

又是州司临门,急于星火。当下南方各地军队还未全部开拨,就靠自己手下这一点兵力去防御,简直就是以卵击石。但天子之命不得不听,心中万千终汇成一句话:

“臣,领旨!”

不到一个时辰,张弓长的车马便从酒肆下烟尘滚滚向北出发。张太狂倚在窗边,露出了少有的低沉脸色,长叹一声:

“这一去,定是生死未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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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弓长带着的近两万朝廷军一路北上进入定北,向着最靠近前线的巴城开去,途中只遇上了由参州吕氏吕子贤带着的一万吕家军,而其余的世家大族就是连面旗帜都不见。这三万大军一直向北边挺进,越靠近前线,路上的断壁颓垣就越多。张弓长在马上望着周边向远方延伸而去的荒田,心中不禁泛起起了涟漪。想当年举家随天子“临游”至南方,这河内(也就是如今定北地区)还是个丰饶安居的风水宝地。珠玑盈户,金玉满堂的人家比比皆是。而这不过两年光阴,先是大河以北全面溃败,直至现在南方的太平都岌岌可危。国运式微,道阻且长啊!

至巴城十几里,军中斥候前来报告情况。只见得朦朦细雨中,一面金黄的旌旗若隐若现,向他们飘来。行至跟前,才看清上书两大字“定北”。为首的将领虎背熊腰,披一身黄金甲,即使是在雨中也熠熠发光。他一见马上的张弓长,便翻身下马,以军中礼节问候了张弓长。

“看这敕造虎符,想必大人便是新定北都护张将军。在下都护府总统军徐茗,着甲不便行礼,还请张将军见恕。身后都护府军四万人马,听凭将军安排!”

张弓长早在先考口中听闻这名武将的英名,赶忙翻身下马,不敢怠慢。两人客套了几句,便上马一同向巴城行去。一路上张徐吕三人又闲谈了几句,不免谈起当下的战争形势。吕子贤一口一个“歃血而归”“壮食虏肉”而徐茗也多是些豪言壮语,听得张弓长暗中叹气,往年那叛军袭来,自己以命相搏的情景忽现眼前。那可是黑云蔽日,刀光四起,战马踏着的是一句句血肉之躯,眼前弥漫的血雾似乎千年也散不尽。而他当时率领的三千禁卫,护送杨川一家直至江对面后,竟只剩不到三十。如今手下虽有了七万战士,激战起来谁饮谁血还真不一定啊。

正在思索着,张弓长突然发现巴城城门已到眼前。他命吕子贤安顿好士兵,自己携徐茗一同上城墙慰问驻军。才刚登上城墙,只见士兵一个个瘫软在城墙边,有许多身上的伤口还没来得及包扎就已昏倒。一位看起来地位较高的中年将士见两人登上城墙,便急急跑过来禀报:

“巴城守军军侯见过两位大人,方才一小拨敌军袭扰我城,被我军英勇的士兵挡回。”

“敌营找到了吗?”

“回大人,已经确定在城东北十三里左右,但因守城人手不够,并未主动出击。而且......”

“什么?”

“敌军领军的是华镰。”

张弓长暗自吸了一口气。这华镰本名阿鲁哈,湛骑部先锋将领,名副其实的鬼镰刀,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南渡途中已受他几次“关照”,差点丢了自己一条手臂。而今再见,必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血战。但军机不可延误,敌军攻城未果也是元气大伤,此次一口气进军,定能大败叛军!想罢,张弓长手一挥,“留下守城的士兵,其余部队即刻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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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骑部营地并不是很远,甚至是出乎意料的近。前进不过七八里,先头部队便发现了湛骑部的总营地。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此时的营地已是空空如也,只有刚熄的营火还在冒着青烟。张弓长料想敌军应该没跑远,便下令让军队继续向河边行进,全力追击。他这时并未考虑到叛军应该有着渡河的船可以往北岸逃——当然实际上叛军渡河的船早就被定北巡逻的士兵发现并销毁——只是一心想击溃敌军后赶紧好生歇息一番。

距大河七里之际,众人忽闻马蹄声如雷。东面袭来一众骑兵,尘土飞扬。张弓长正要招呼全军迎战,只见对面摆出眼花缭乱的阵型甩出一片飞石,随即扬长而去。来袭者不过数百,以披风裹石系于马后,营造出人马众多之势。张弓长注意到许多马上并无骑者,也不知是敌人已抵达对岸后匀出些马匹还是本就马匹众多。这甩出的乱石对张弓长的行军造成很大阻碍,为了不让自己军队的马匹崴到脚,他只好下令缓慢通过乱石阵,希望敌人不会杀出个回马枪。

就这样一行人行至一处峭壁旁。就手上的地图看,峭壁下便是河岸,那敌军大概率会聚集于此。在路上获悉敌军已无船回退的张弓长此时心中的信心被点燃,他想起了一个词,瓮中捉鳖,不正是此时的最佳形容吗?他按辔命大军先停止行进,自己转头对身旁的徐茗道:

“徐将军,峭壁下想必是敌人的集结之处。本应一举上前围剿,但张某觉得还是小心为上,请徐将军与张某一同前去细查敌情。”

徐茗心中总认为这是多余的,但都护之命不得不从。两人小心翼翼的从一块岩石上探出头去,看到的景象却令两人倒吸一口凉气——

眼下波涛汹涌的大河之中,赫然矗立着几艘高大的战船。船舷上旌旗书写的血红大字“史”,在昏暗的天空下显得十分狰狞。先前的骑兵——连带着应是原先营地中的剩余敌军,正鱼贯而入到战船之中。而不远处已有另两条船只正在收锚,意欲乘风急去。这贼人原不是无准备而来,而是在南渡前早已有计划,待新任都护前来围剿之时,再发船接回南扰的士兵。只是这消息是怎么传出的,谁也不知道。

眼看敌人将要逍遥北去,而身后的大军也不能让其白跑一趟,是追是留?张弓长下意识地捋着胡须。往日南逃的屈辱感此时萦绕心头,他心中一阵意难平,转过头向几位副官下令:“进!”

但是,等到士兵下到河岸排开,最后一艘敌船早已在百步开外,船上还传来敌人嘲弄的大笑。那嘲笑于张弓长如雷贯耳,他怒目圆睁,对着汹涌的江水与远去的巨帆爆发出一声长啸,声音沉雄又充满了愤怒,甚至把身旁的副官吓了一跳。而当其尾声沙哑地沉入河底,张弓长欲转头撤兵之时,旁边有人惊呼:

“张将军小心!”

张弓长一回头,只见最后的战船上一点黑斑向自己奔来。那是阿鲁哈放的箭,本就不求准头,只是为杀杀张弓长的锐气,但这箭直插在张弓长面前,如同一只俯冲而下的烈鹰,令张弓长虎躯一震。不过他身后的将士们未注意到他的一丝慌张,反而是赞叹于张将军临危不惧的镇定,也学着他的样子向着敌舰迸发出自己的愤怒。一时呐喊声此起彼伏,倒也高涨了军心。见将士们如此激动,张弓长突然觉得此仗并非不能赢,便下令先回营修整,以求尽快制订新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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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巴城军营,等候多时的吕子贤又给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南边又有援军到达了。但令张弓长有一点不满的是,这到达的援军只有近千人,也不是什么世家大族的亲兵,而是由一位名叫刘真的灰衣“将领”带领的杂兵。这刘真何许人也?乃是一位逃至南方的地头蛇,他在携家眷到了南方后,立刻召集周围的其余难民组建了“刘家庄”,抢夺了周围一些小家族的土地与财产并发展起来。由于朝廷无暇干涉这种小势力,刘家庄倒也发展得生机勃勃,还自己造了一些武器组成了小军队,兼并了其他的土匪势力,并与官府签字画押互不侵犯。而此次朝廷鼓励各地势力北上护国,尽管刘真自己不想趟这条浑水,但被手下以“有了功便可以当大官享福”等话说动了心,于是便召集了手下的几乎所有精锐急急地向北走,至于刘家庄就留给二把手朱大看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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