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和玉米换着茬口播种,玉米根子又粗又深,耕地的时候奶奶和驴子都很吃力,玉米根子的半截在土里,半截露在外头,收玉米杆子的人为了省力都是歇着往下砍的,露在外头的玉米跟会有一个尖,耕地的驴子踩在尖上会到处乱跑,这就是需要有人牵着的原因,奶奶会通过控制摇摆缰绳使驴子避开玉米跟子,这是她的独门秘籍。

春耕一般都是两遍,第一遍将前茬的玉米根子和冻土翻到地面上玉米根子会被捡起来集中扔在一块地方,它们没有任何价值,烧火都不是好材料,较大的土块得用专门的农具打碎,将肥料施到地里以后再耕第二遍,为的是把肥料翻到地下,更好的为种子供给营养。

耕地以后还要磨地,土地就跟人的脸一样,你愿意为它花费多少时间,它就能回报给你多少赏心悦目,平整的土地是长出好庄稼的基础,山上的农田原本都是斜着的,山顶的一边高,山底的一边低,勤劳的农民将它们耕成了平地。磨地的时候奶奶在前头牵着驴子,父亲坐在磨上,人加上磨的重量才能将土块压碎、铺平。牵驴的人后来变成了我的母亲,压磨的任务由父亲交给哥哥,哥哥交给我,我交给弟弟,弟弟交给妹妹,妹妹因此而死。

播种的时候奶奶叫上了姑姑和母亲,我想就是不叫姑姑也会来的啊,她无法看着自己的母亲一个人折返在偌大的土地里。我的母亲第一次出现在马家田地里的时候肚子里怀着七八个月的哥哥,她将木斗架在大肚子上,斗里盛着小麦种子,哥哥出生以后头是扁的,我想与播种脱不了干系。

马立民两岁的时候我出生了。

一九九三年农历十月一个寂静的凌晨,立冬不久,小雪未至,有早起的人家屋墙后头的烟筒里已然飘着阵阵白烟,那是瞌睡少的老头们在生火准备熬茶喝了,空气中弥漫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寒气。

马杰双腿跪在炕上翻箱倒柜找出那件多年没有穿过的军绿色棉大衣,扯着领子往地下抖搂了两下灰尘和虫蛀掉落的棉毛,随后紧紧地裹在身上,双手早已冻得不听使唤,慌乱中将胸前的纽扣扯掉了一颗,滴溜溜的不知滚到什么地方去了,马杰心里着急懒得找它,随手扥了一根涤纶绳子系在腰上当做腰带,低着头从炕柜底下掏出手电筒转身朝屋外走去,在门口驻足片刻又转过身来在刚才掏手电的位置反复摸索着将几节备用的电池装进大衣外边的口袋,拉了下灯泡开关的绳子,没顾得上锁房门就冲进草棚找他的三八大杠去了。

马杰是我的父亲,他在我的生命中停留的时间极短,缺失的父爱是我心中一生的伤痛,每每想到“父亲”二字,心里就像出血一样,往后,就叫他马杰吧。

陇原大地上近十年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暴雪,月亮藏着身子静悄悄地看着鹅毛般的雪片洒落下来,大队场里的麦草垛上仿佛盖着绒毛被子,草垛底下依偎着两只忘了归路的母鸡,咯吱咯吱地翻着白眼,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不堪重负的枯枝嘟囔着砸向地面,顷刻间淹没在积雪里。

马杰推着车子走出大门,冒着风雪,吃力地蹬着车子朝县医院的方向去了,渐渐湮没在银白色的世界里,手电筒散发出的微弱的光在雪夜的白色世界里显得可怜,马杰索性将它踹进兜里,直起身子站着使力让车子加快速度,但依旧比平日里慢些,一小半的轮胎陷在雪里,故意使坏似得拖着马杰。从马王庄到县医院约莫十里路的距离,除一个先下后上的大长坡外皆是平路,马杰一年四季往返在这条路上,天气舒畅的时候二十分钟一趟都不带大喘气的,今天却足足用了一个小时。

县医院的门口东西方向搭架着十余个大小不一的帐篷,都是些卖吃食的小贩,马杰闭着眼都知道哪个里头做的什么买卖,他在父亲的布行里呆的无聊时总乐意骑着自行车穿行在县城的大街小巷,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无比熟悉,但今日却没闲心想这些,只在最靠近医院大门的帐篷里胡乱买了些麻腐包子,等他三两步赶到病房的时候既没看见临产的妻子,也没找见陪产的奶奶和姑姑,从护士那里打听到已经送去产房了,产房就在病房的同一栋楼上,他顾不得休息一口气又奔到产房楼层,奶奶告诉他已经生了,又是个男孩,正等着他给取名字呢,正好这时他的姐姐也从护士的房里走了出来,说;“护士让填写孩子的姓名,我个当姑姑的不好擅作主张,你正好来的及时,抓紧想一个吧。”马杰思索片刻,昨夜白雪皑皑,夜如白昼,干脆就叫雪亮吧,见奶奶和姑姑没有异议,就在护士指定的位置签了名字,马雪亮稀里糊涂得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既没有红光冲天,也没有青龙大蛇盘旋,仅得了一个天气赠予的名字,开始了他乱七八糟的一生,可见他这一辈子应当平凡。马雪亮是我,雪,白而净,但存在的时间极短,见不得阳光,仅数月后我就叫马立福了。

安排妥当医院里的事已是晌午,马杰让奶奶和姑姑先垫吧一口他带来的包子,又急匆匆的出了医院大门,雪下得比夜里稍微小了些,但依旧没有停的迹象,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只听见清扫积雪的工人脚下铁锹铲雪的声音。爷爷的布行就在县医院往西不到二里路的街边上,马杰原想着先回家里熬些热汤给妻子喝,又觉得不差这点时间,不如先给自己的父亲报个安全。他骑车赶到布行时看到爷爷正和三个人搓牌,其中一个是商场里头批发水果蔬菜的老林,马杰和他儿子早些年上学时有些来往,其余两人都是附近村子里的赌棍,马杰给老林打过招呼,向父亲说了医院里的事情,皱着眉退出了房门,他不抽烟,对烟草的气味也格外敏感,房子里刺鼻的气味让马杰一刻也不愿多待。

回乡下的路上积雪没人清扫,经过一早上的沉积愈发厚了,马杰的自行车陷在里头几乎不能行走,他想母亲与姐姐的午饭倒好解决,妻子才刚生完孩子,得吃得清淡些,这一时半会也回不得家,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有人在后头拍他的肩膀,马杰转头一看,可不正是老林的儿子林如江嘛。

马杰和林如江是初中上学时的朋友,毕业以后马杰留在父亲的布行帮着照料生意,林如江觉得贩卖水果蔬菜蝇头小利没有前途,在老林的支持下买了卡车跑长途运输,一个月前马杰从老林那里得知林如江到内蒙古拉煤去了,没想到今天碰见,站在雪里天南地北乱聊了几句,林如江得知马杰的窘境,连忙拉着往自己家里去。

林如江本就是县城里人,住在县中学北边的自建的小四合院里,那一带都是平房,北边靠着山,马杰上学时没少在他家里蹭饭,林如江的母亲是一位五十多岁和蔼可亲的中年妇女,马杰说明来意以后,林伯母让他们两个去商场看看有今早现杀的母鸡买上一只,顺便叫老林回家吃饭,看样子她并不知道老林在布庄打牌的事情。

马杰从林家出来时已是正中午了,雪依然无所谓地下着,站在林家门口能清晰地听见学校里嘈杂的声音,他提着林伯母为妻子炖的鸡汤和给母亲等人准备的午饭,马杰本来还有些话想和林如江聊聊,想了想产房里的妻子还是加快脚步赶回医院了。马杰见妻子虚弱得慢些,喂她喝了几口汤,又喂着吃了几片肉,看妻子摇了摇头便将碗放回到桌子上,妻子缓了一会问起大儿子马爱民吃饭了没,马杰这才回过神来,忙碌了一早上,把老大给忘了,但有布庄的伙计们照看着,吃饭应该不会耽搁,看奶奶和姑姑都吃过了饭,马杰让二人去睡一会,换自己在这里陪着。

马杰在医院燥热的暖气片催眠下,渐渐有了睡意,病床上的母亲在喝了马杰提回来的鸡汤后已然熟睡,马杰走到窗边拉上窗帘,房子里立马暗了下来,选择在如此寒冷的季节里生孩子的家庭不多,病房里出奇的安静,马杰伏在母亲病床边睡了过去,不多时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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