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在村头的杂货店里熬过了近三十个年头,她熟悉马王庄的每一个人。爷爷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县城挂着“马氏布行”的二层小楼上,他和奶奶的每次见面都是一场战争,家暴使他和奶奶的距离更远了,九十年代的农村男人打老婆是司空见惯的事。奶奶有个弟弟,曾上门理论过一次,被爷爷赶了出去,年轻的父亲无法为他母亲撑腰。奶奶时常被醉酒的爷爷追着满庄子跑,手里的工具是不固定的,扁担、笤帚、擀面杖、砖头......农村能见到的物件奶奶基本上都领教过。
马氏布行的货物一天比一天少了,伙计只剩下一个,父亲是个算账能手,但他面对爷爷没日没夜的赌博实在无能为力。布行没有现金购进新的布料,也没有现金赔付赌桌上的外债,架子上的成匹绸缎是他最后的赌注,此时和他打牌的基本都是以赌博为生的混混了。
这些人有的是手段挖空别人的钱财,换牌是常见的把戏,咳嗽、敲桌子、说话的语调都是暗号。为了爷爷店里的布匹,他们白天演练编排,晚上实战应用,赢得的上好的布匹被他们低价转卖到农村里,这些人不是一批。一批换着一批的来,一匹接着一匹的走,爷爷的店里逐渐开阔了起来。
奶奶、姑姑、父亲和母亲轮番劝阻,这些人爷爷一个也不放在眼里,谁张嘴谁就挨打。
父亲和母亲的婚礼极为简陋,婚房是姑姑以前睡过的屋子,结婚头年,母亲就怀上了哥哥。
哥哥的降生使爷爷短暂清醒,店里仅剩的伙计仍然称呼哥哥大少爷,父亲这时候已经是少掌柜的了,哥哥这个大少爷和小时候的父亲那个大少爷的含金量不可同日而语,父亲是整个陇原县城的大少爷,哥哥的称呼仅限于伙计一个人。
太爷爷沿着陇海线拉着木板车缓缓向西走开,他将洛阳平原上的一支马姓种在陇原大地上,哥哥已经是第四代了,马王庄外来的马姓香火得以延续,母亲是个伟大的女人,她的伟大不仅于此。
“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是爷爷新学的谚语,打牌的混混告诉爷爷每个人的福是一定的,前半生享福的人后半生必定遭罪,前半生受苦的人后半生必定享福。他们以此来降低爷爷输钱的罪恶感,但我想爷爷是没有罪恶感的,也不必有,因为那是他一手创下的基业,他时刻提醒奶奶和父母等人,这个家里还是他说了算,他的呼风唤雨和颐指气使的范围缩到了家里。
马河西是爷爷给哥哥取的名字,他说陇原县城在跃马河以北,但在黄河以东,三十年河东的荣华富贵被他享了,陇原县城不会再是马家的福缘之地,他希望哥哥走出去,去寻找自己的三十年河西,爷爷在混混们的忽悠下悟了道了。
马立民是父亲为哥哥在书上找来的名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是北宋理学家张载的名言。父亲对哥哥的期待远比三十年河西深远。
在选择马河西和马立民的问题上,父亲挨了他老子一巴掌,取名字是个小事,忤逆和反抗才是根源。爷爷的指令被他的儿子回绝了。父亲的嘴里出了血,所有人以为是爷爷一巴掌打的,都没当回事,“马立民”是父亲用巴掌和鲜血换来的。
奶奶年龄大了,虽然她才触摸到五十岁的门槛,但不得不承认她确是个老人了,花格子衣服和浅色的裤子都被她放进了炕上的柜子里,那口柜子是她的嫁妆,柜子里从始至终放的都是她的嫁妆,她是布行掌柜的老婆,不缺布料,却没添几件衣裳。从哥哥出生那年起,黑裤子和灰上衣是她永远的格调,还有纯白色的帽子,像瓷缸子一样扣在头上。奶奶的饭量极小,很多时候只吃半碗饭,走起路来轻飘飘的,爷爷打她时一吃手掐着脖子能将她悬空提起来。
姑姑还没出嫁的时候马王庄按人头分了土地,爷爷分到五个人的,那些田地他仅知道位置,一生都没进去过,所以爷爷不是个农民,即使在马氏布行关门以后,他也继续以打铁和电焊为生,他的祖祖辈辈是农民,他的子孙后代是农民,但依然不妨碍他看不起农民。
姑姑出嫁以后,母亲还没娶进门的那段日子,这些土地上的劳作压在奶奶一个人的身上。陇原县的所有土地都在黄土高原上,干旱、高山,这里的农作物和人一样,靠天吃饭。
民以食为天,无论时代如何变迁,种地永远是农村人的命。陇原县的作物并不复杂,小麦、玉米、土豆是最主要的,夹杂着种些胡麻、豌豆和荞麦,地里几乎看不到别的东西了。奶奶是个勤劳的女人,她和一头驴负责种植家里所有的土地,种粮也种菜。
春耕一般在三月前后,被雪滋润了一整个冬天的田地饱含水分,刚过完年的农民们和驴子肚子里都是油水,神奇的节气将天、地、人和畜生安排的明明白白。马王庄的农田大多在山上,奶奶得摸着黑出发,基本在太阳出来正热的时候就回来了,她只喂养着一头驴子,每次耕地前都得借用姑姑家的另一头,它们俩一起轮流着为两家耕作。
大多数村民耕地时需要一个人在驴前头拉着缰绳掌握方向,一般是家里的孩子。奶奶是个合格的耕作者,她能使驴子往东往西,她一个人能干两个人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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