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范秀玲觉得在某件注定让人失望的事发生前和发生后反复陷入哪怕轻微的焦虑状态都是不合理的、而且似乎是完全没有必要、没有任何意义的,但她仍控制不住自己,她没法不陷入这种状态,像其他大多数人,可以说几乎所有人总会为了已经发生的和还未发生的事感到懊悔和忧愁那样。

而且眼前的事对于她而言确实是一个重大的失败,是生命根源的、根本的失败。没有处在她所在境地的人是不会理解的:这种毫无选择权利的状况即使对她来说早已司空见惯,毕竟她和她的家庭一直都是这么走过来的,但这并非她和她的家庭的主动追求,而是没有其他更好的解决办法,她想要做出改变,可她深知自己既没有足以改变现状的知识,又没有走出泥潭的力量。每当这种情况发生,总会唤起她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某种绝望的无力感,她总是不自觉而且并没有察觉到便已经将这种无力感同更严肃的生命和死亡微妙地联系起来。而且她有时会陷入消极的抱怨甚至憎恨中,虽然更多的部分是对她自己的,但仍会有一部分是对于这个世界的,对这个世界堂而皇之、招摇过市的不公正的憎恨。

当然,这也是情有可原甚至可以说合情合理、理应如此的,甚至如果她不产生那些糅杂着些微嫉妒和憎恨的消极情绪倒会显得奇怪。她想到世界对待每个人都是如此不公正,就像有的蝴蝶一出生就能看到美丽得几乎有些动人的花园,呼吸着掺杂着多彩的花朵和嫩绿的青草芳香的空气,而且之后即便短暂的生命中,每一次振翅都将沐浴着在和煦的阳光和如丝般柔软的微风;而有的蝴蝶只能出生在深井泥潭中的石缝,之后的生命可能都将在令人恐惧的黑暗、阴冷的寒风、潮湿的泥土中度过,它们穷尽短暂的一生找寻那座温暖动人的花园,但最终大多数只是倒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就像有的人可以一辈子不为钱和生活考虑哪怕一秒钟,他们需要考虑的更多的是该如何消遣,更直白地说,该怎么打发时间:和什么人到哪个新开的、装修奢华优雅、甚至是外国人提供服务的高端西餐厅吃一顿内容并不充实,但摆盘和气氛足够到位的晚餐;而有的人却……

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要把其他人可能辛苦挥洒一个月也挣不来的钱用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事上呢?范秀玲觉得难以理解,她确实怎么也想不通,就像那些生来就不必为任何关于钱的事发愁的人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为了几十块钱不断讨价还价并陷入焦虑和忧愁一样。她并非一个不愿意思考或者接受新事物的人,只是她从来没有空闲的时间停下来。太多的琐事占用了她的时间,难以解决的问题总是似乎约定好了似的接踵而至,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时间,想要将她彻底打垮。但事后,她总是隐约又有些悲哀地意识到,所有这些问题只是围绕着一个主题——钱。她觉得不公平,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曾公平过。但她赶紧压抑住自己的这些只会让她陷入消极和悲观的想法,这么下去,她又会想起之前自己曾经受过的委屈、那些过去的但对她而言却真的无法过去的事,受过的欺辱又会像一张巨大的蛛网一般将她覆住。她知道自己一定又会忍不住放声啜泣,但对于现在的情况而言毫无意义。

范秀玲用右手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又用力摇了摇头,好让自己从那将要将她淹没的、消极的想法中清醒过来。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仍站在原地,身后是旧货市场北侧的院墙。

太阳被灰色的云雾遮挡,整个世界仿佛都失去了之前那种充满活力的色彩,成为一部早期无声电影中的一幕昏暗模糊的背景。她听见柏油公路上来回穿梭的车辆发出的鸣笛和车轮滚过路面发出的沙沙响声,声音很大,但传到她耳中和脑中却显得格外模糊而且断断续续,仿佛被一层巨大的滤纸过滤了一遍,又如同从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底或地球另一半球传来一般,显得奇怪而不真实。

为什么呢?她想,为什么要嫉妒和憎恨?我有自己的亲人,有三个可爱、健康的孩子,这不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意义吗?如果我生命的终点注定是那无人知晓的阴暗角落,那至少让那个角落能朝着花园更进一步,让我的孩子和他们的孩子更接近光明和温暖,这不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意义了吗?是的,这正是我所追求的生命。

她又晃了晃脑袋,把脑中那种金属碰撞的耳鸣声彻底消除,继续在原地站着。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想起自己来到这里是要做什么的,又做了什么,接下来还要做什么。当她终于回到显得并不真实的现实世界后,有些茫然地朝四周张望了一下,随后轻轻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朝着前方迈动步子。“我得回去,是的,我一定要回去,一定要买到那个冰柜。”她想。这正是她现在唯一需要做,而且一定要做成的事。

像所有之前从来无法察觉,在发生时会产生一种不真切的感觉的转机那样,当这件令范秀玲苦恼的事出现转机时,她几乎是抱持着一种不信任的怀疑态度,像审视一个背后一定掩盖着泥沼或陷阱的浓密灌木那样审视着所有发生的一切。

当她朝旧货市场的南侧大门走去,再次经过之前那家二手家电店铺时,她停了下来,随后径直左拐朝店内走去。

穿着那条颜色已经发灰的连衫裙的老板娘突然用尖利的嗓音呼唤范秀玲,语气好像她们已经是做过多次生意的老朋友。

“妹子!”老板娘在热情的口吻中夹杂了一丝不大情愿,冲着正走进门的范秀玲说,“妹子!我就知道你得回来。”她的语气中透露出一丝得意。

范秀玲有些疑惑地朝她望了望,仿佛之前从未见过她。但她随后又坚定了自己的决心,无论如何她都要把那台老旧的冰柜带回家,如今她心里只想着这一件事,她正要开口,但被老板娘的话打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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