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魏是朝中重臣,世代追随单国君主,为国效力。他这样的老狐狸看中常忆还有另一个原因——常忆没有靠山,不懂朝中弯弯绕绕,好掌控。而他拉拢他的办法,就是求皇上赐婚,让自己把家中最得宠的小女儿嫁给常忆。

战事高捷,皇上也乐得做这样喜上加喜的媒人,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年少威风的将军与世代贤臣家族联姻是大喜事,文武结合,阴阳相应,就连路边卖瓜的老大叔听了都摇着蒲扇夸两句。

尚书令安魏宴请一众好友,共襄盛举,地点就定在了京都最有名的——绣花楼。

绣花楼这名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地方了。

里面的姑娘一个个都像娇花似的,连年的战火根本伤不到他们半点,那些寻常的男人要想见他们一面更是痴心妄想。

月亮刚浅浅露出个边缘,绣花楼里就已经人声鼎沸,高官显贵们开始推杯换盏,金玉交杯。

安魏带着常忆坐在最中间的位置,宣誓着他的主权。

“常忆,今儿你尽管放开了玩。男人嘛,我知道的,只要你婚后好好对待我女儿便是。”他口中的女儿叫做安含玉,也就是常忆未来的妻子。

常忆感觉脑子里还是懵的,他只记得自己模模糊糊地跪在大殿之上,模模糊糊就被指了婚,还没等他反抗,就收到了一群陌生人的庆祝。

他记得,在他抬头想要说什么的时候,一同跪在他身边的人低声提醒了一句:“反抗是杀头之罪。在战场上没死,回来了就好好活着。”

安魏见常忆眼神空洞,以为他是还没适应京都的生活,坦然一笑:“你还没回京都的时候我就听人提起过你,你以前在村野里生活惯了,不习惯京都的纷纷扰扰也正常。等以后你和小女结了婚,我便让人在龙尾村建个别院,时不时回去住一段时间也挺好。”

常忆听到熟悉的地方,才讷讷地眨了眨眼:“龙尾村怎么样了。”

“那里啊,早些年就已经被敌军夷为平地了。不过你放心,我让人去看过,龙尾村后的落云山倒是个风水宝地,你们的别院就建在那里,不会有闲杂人等去打扰你们。”

夷为平地...

这几个字像是被火魔附身了似的,卷着火舌踩过常忆的脑海,把他烧的无法思考,一时间就连龙尾村的模样也想不起来。

“贤婿,别想那么多,有什么问题我都会帮你摆平的。只要你以后和含玉好好的就行。”安魏拍了拍常忆的手背。

乐师已经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众衣着轻薄的侍女鱼贯而入,看来好戏就要开场。

安魏低头凑到常忆耳边,脸上浮现一抹中年男人油滑的笑容:“这即将出来给我们助兴的是绣花楼的花魁,叫若烟。当真是美得让人抓心挠肝,那细嫩的小手,还有那光滑的脸蛋,当真是像含烟的水珠一样,捧在手里怕融了,含在嘴里...含在嘴里一定很爽。”

紧接着像想起什么,补充道:“这若烟也是从你们龙尾村那边来的,以前的名字好像叫,叫什么晴谣。这龙尾村当真是个好地方。”

后面那句话常忆压根没听进去,他混沌的脑子被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砸了狠狠一锤,砸得他眼干口涩,四肢颤抖。

晴谣...晴谣...

他低着头,却又控制不住地瞟着侍女进来的方向。他想要见她,他日日夜夜都想见她,但是他害怕,他害怕在这里见到她。

乐声响起,穿着鹅绒色华服的女子以扇遮面,一步一摇地走了出来。每一步都踩在轻巧的鼓点之上,有如飘摇的花瓣轻点池水,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她,心里荡起片片缱绻的涟漪。

华丽的服饰遮掩不了她曼妙的身姿,绣金祥云腰封将她腰身展现得淋漓尽致。宽松的袖摆随着她的动作露出藏在底下羊脂玉一般剔透光滑的玉臂。

她将扇子从口中取出,缓缓收起折扇,众人都好奇地斜过身子想要一睹她的芳容。

若烟垂着眸子走到尚书令跟前,屈身跪在面前将袖摆退至手臂上,伸出葱白一般细长的手指替他斟上美酒,送到他嘴边。

安魏单手捧着她的手,送到常忆跟前,笑道:“今天啊,你要好好服侍的人是他,我们凯旋归来的平远将军,也是我未来的贤婿。”

若烟莞尔一笑,将酒递至常忆面前,毕恭毕敬:“将军,请!”她眉眼如画,霎时好看,比以前好看数倍,可那笑里却没有一丝生气,好看又可怖,有如木偶一般。

常忆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哪怕是不眠不休征战数日,他的手也没有这样颤抖过。他脊背发凉,喉头生苦,像是失了智似的,看着面前的女子,嘴里蹦不出半个字来。

安魏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只当是这村里的傻小子没见过世面,转头对若烟说:“我们这大将军啊,年轻有为,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免不了有些紧张。既然将军不接这杯酒,你喂了他了便是。”

若烟听话地点了点头:“奴家知道了。”她立起上半身靠近常忆,双手把酒递到常忆嘴边:“将军,请喝小女这杯浊酒。恭贺将军凯旋而归,祝将军鹏程万里,夫妻和睦,白头偕老,金玉满堂。”

众人里不知道是谁先起哄喊了一声“将军请喝酒!”接着这呼声便此起彼伏。

常忆掐着手心,收回心神,强忍着难受喝下了那杯酒。

他从来没有觉得酒有这么难喝,又涩又苦,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臭味。常忆忍着恶心,欠身给尚书令请道:“我不胜酒力,出去一下。”

尚书令欣然挥了挥手:“快去快回。”

常忆憋着一口气直到找到了一棵大叔,他混着那杯苦酒把胆汁一起吐了出来。不知哪里来的妖风吹过,他觉得头晕目眩,双膝发软。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撞击着他的胸腔。

将军那结实又宽大的胸口,被经年的记忆和不堪的现世重重锤了一击,“呕——”的一声,常忆又吐出一滩水来。他的胃里火辣辣地烧着,可再疼,也比不过胸口的难受。

衣着轻薄的侍女端着一碗茶汤走过来:“将军,这是若烟小姐送上的解酒汤。”

常忆扶着树稳了稳身子,余光瞥见不远处身着鹅绒色华服的花魁。他收回目光,接过解酒汤一饮而尽。胡乱用袖子擦了擦嘴,径直朝花魁若烟走去。

若烟没有躲,站在原地。

见将军走来,欠身一拜:“久闻将军威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她的温柔中带着疏远的客套,就像两个人从未认识一样。

若烟身边的侍女常年跟在身边,知道规矩,见有人与自家主子说话,退后了一段距离。

常忆上前想要拉起她的手,却被她侧身躲过:“将军,您是有婚约的人,还望自重。”

将军的手悬在空中,如一截枯而未死的树枝,他深吸了一口气:“晴谣,我知道是你,我知道你还记得我。”

“是与不是,那又如何,”若烟脸上温婉的笑意不改,像是事不关己,淡淡地说:“将军年少得志,在乎的应该是国之安定,民之安康。小女是什么身份,并不值得将军花费心思细究。”

常忆半晌才从胸口呼出一口浊气:“我知道你在赌气,你在赌气我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回去找你,我都可以解释...那是因为...”

他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将军大人!您初到京都怕是不知道这里面的关窍,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您在外征战,为的是单国的百姓,不能回来也是人之常情,切莫让别人听了以为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情才好。还有...”

若烟顿了顿:“不久之后我将嫁给尚书令大人,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怎么说,你都该叫我一声夫人,还请将军不要失了智,唤错名字。”

常忆喉咙干涩,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能不能,让我再抱一抱你。”

若烟眼中划过一丝经年未见的慌张,不过转瞬即逝,她只是淡淡地道:“我已经不干净了,不想脏了将军的身子。”

常忆只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握住自己的心脏,一瞬间周遭的一切都像是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一样,什么声音都传不到他耳朵里,脑海中只有一片灰白色的死寂。

若烟笑着退了几步,转身走回殿中。

她刚推开门,殿内就传来了一阵阵的欢呼。一声声的恭贺不由分说侵略进常忆的耳朵里。

“若烟姑娘,恭喜恭喜,啊不,应该叫你尚书令夫人。”

“尚书令大人真是好福气,双喜临门啊。”

常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这一晚的,他只觉得自己像是个行尸走肉,他双腿像是灌了铅汞一般,重达千斤,无法动弹。珍馐美味皆是食如嚼蜡,美艳花伶如一具具带着寒意的红粉骷髅。

他从未觉得这般冷,如堕入了九幽寒潭一般。

众宾客们一晚上都笼罩在欢庆的气氛里,直到天边翻了白,宴会才渐歇。

尚书令命人搀扶着常忆走出绣花楼,门外停着一辆丝绸装裹,镶嵌玉宝的马车。见尚书令一行人走出绣花楼,车上的女子才提着裙子款款走了下来。

来者正是尚书令最得宠的小女儿——安含玉。

“父亲,你怎么现在才出来,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安含玉走到父亲身边,娇嗔着挽起安魏的手臂。

安魏喝得尽兴,满脸都涨着酒气,他捏了捏小女儿的脸,笑道:“我的姑娘哟,你真的是来等为父的?”还没等安含玉说话,他又望着众人道:“这么多年以来我这女儿就从来没有等过我回家睡觉,我看啊,她这是怕我把她未来夫婿带坏了咯,现在来给我这个老父亲下马威来了。”

众人乐得见到这番画面,跟着起哄。

在场的人都是安魏的好友,多是她见过的叔叔伯伯,加上她自小就不怵大场面,娇嗔着对一众叔伯道:“你们就别笑话我了,我才没有来守着平远将军呢。我只是怕我这老父亲不胜酒力,在京都闹出什么笑话来。”

“好了好了,我也不逗你了,不然你生起气来,我可不知道怎么哄。”安魏哄着把女儿送上了车,又命人把常忆也送进马车里。

安含玉撩开帘子,探脸问:“父亲,你不跟着一起回府吗?”

安魏转头看了看若烟,对安含玉说:“你先带常忆回去,为父稍后自会回府。”

若烟站在人群的最后面,看着人群热闹沸腾,又看着人群归于平静,直到马车驶远。她眼中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池水,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安魏跟着若烟回到绣花楼的房间里,等安魏坐下之后,她便自觉地走到身后替他揉按起太阳穴来。

若烟像是扯闲篇一样,轻飘飘地问了一嘴:“大人,这将军和小姐还没成亲,怎么就住到府上去了。”

“平远将军在京都没有府邸,我就让他先住到我的府上。”安魏闭着眼享受着难得的平静,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你是不是怕我那小女儿娇惯成性,以后对你有所为难。”

若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规规矩矩地笑着。这模样在年过半百的尚书令大人眼里就是一副懂事娇弱、楚楚可怜的模样。

他心疼地扯过若烟坐在自己腿上,哄道:“你放心,以后没人敢欺负你。等他们成婚了我就让他们搬到自己的府邸上去住。那平远将军没什么心眼,留在京都我反倒还不放心。我命人在他故乡找了块地,打算给他建个宅子,以后啊我们过我们的,他们过他们的。你以后就是尚书令夫人,其他的什么都不用担心。”

若烟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再言语。

平远将军与尚书令千金的婚事当天,尚书令府邸外的长街堵得那叫一个水泄不通。送来的贺礼堆满了门口,好生热闹。

常忆换好婚服正要出去迎客,却在门口撞上安魏,他身后跟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晴谣。不,那不是晴谣。她脸上敷着脂粉,敷着一层美艳的防备,让人猜不透她心里所想,她是绣花楼的花魁——若烟。

安魏转身对若烟点了点头,若烟这才走上前。

她欠身行礼之后,奉上一个长行锦盒,道:“小女曾因为战乱流离失所,村民们也因为敌军的肆虐而丧命,只有我一个人抛了出来。感念将军的威武,所以我便请求尚书令大人以新婚之喜为由向皇上讨了这把‘青云破邪刃’,聊表心意,还请将军收下,不要推辞。”

安魏跟着走了上来:“常忆,你是不知道,她求了我好一段时间,说要讨个宝贝给你们做贺礼。我还说了她,哪有贺礼送兵器的。我看你这个表情,就是不喜欢。”

常忆赶紧摇了摇头:“没有没有,我很喜欢。”

安魏得到了满意的回答,这才笑了起来:“以后都是一家人,别见外。你们府邸也的确需要添置些像样的东西才行,以后若是有什么喜欢的尽管跟我或者是向夫人开口。”

常忆僵硬地点了点头,他沉思了半晌才从胸口摸出一个锦袋:“这是我一直带在身上的锦袋,随我征伐多年,保我平安,里面是一朵已经干枯的小雏菊,若是夫人喜欢,还请收下。这锦袋沾染了杀气,凶狠异常,一般的邪祟不敢近身。”

若烟受宠若惊,提起手帕遮在嘴边:“多谢将军好意,”随即转身走到安魏身后:“只不过我不喜欢小雏菊,尚书令大人知道的。”

“你的好意啊夫人已经心领了,只不过那山野粗鄙的野花野草她不喜欢,她只喜欢养在水缸里的睡莲。”安魏拍了拍常忆的手,从他手中接过锦袋放回他的胸口:“这东西你好好留着,这单国的安定还得靠你啊。”

“父亲!”安含玉穿着精致的婚服,踏着碎步疾走而来:“你们怎么可以比我先看到我的丈夫呢!”

安魏被女儿的娇俏可爱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宠溺地哄道:“好好好,为父这就出去迎客去,不打扰你们啦。”

安含玉是真心喜欢常忆,婚后事事以他为先,可女人的敏锐却始终在告诉她,他不想留在京都。所以,安含玉便挑了个吉日,带着一行人跟着常忆出去散心。

说是散心,其实是去龙尾村看看他们的别院修葺得如何。

她猜测,自己夫君终日笑不达眼底,大概是思乡心切所致。

龙尾村已经大变模样,常忆走进村里那一瞬间,竟然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

他们别院建在落云山的山腰上,临溪而建,风景极好。院子四周用土堆建成了一片平地,房屋的也搭建出了大致的骨架。

常忆站在院子旁边,只觉得这处风景格外的眼熟。

这不正是他们猎杀野猪那日的地方吗?

他站在溪边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夹杂着恼人的木屑与泥尘,可味道却还是一如当年。熟悉的味道钻进鼻腔的一瞬间,回忆的线头也冒了出来,接着就是接连而来的过往画面,走马灯似的闪过常忆的脑海。

菜包的尖叫、斧头与野猪的迎面一撞、铁锹的从天而降,还有...还有自己曾做过标记的那棵大树。

如果没有记错,应该就在这附近。

他绕着庭院里里外外检查了十数次,也没有找到他要找的那棵大树。

跟在身后的安含玉看出异样,上前问道:“夫君,你这是在找什么呀?”

常忆沉吟片刻:“我在找一棵树,我曾在那棵树上做过一个记号,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

“是什么样的记号?”

“两个圆圈和一朵花。”

两个圆圈和一朵花?安含玉蹙眉,她想不明白那是什么:“这记号是什么意思?”

“是...”常忆把实情生生咽回肚子里,转言道:“我曾和玩伴在这里猎杀过一头野猪,那记号是庆祝我们凯旋的标记。”

那应该是夫君过去快乐的回忆了吧。安含玉没做他想,点了点头,接着挥着手召集工人们到跟前,说道:“今天先不建别院了,今天先找树!”

“找树?”工人们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安含玉:“没错,你们都给我去找有标记的树,那标记是两个圆圈和一朵花,找到的重重有赏!”

听到重重有赏,工人们纷纷四散,生怕那赏赐被别人捷足先登。

日落西山,天边挂起云霞,也没有工人回来禀报找到了他们所要找的那棵树。常忆靠在一棵大树的树枝上,望着不远处隐入夜色的溪水,脸上不经意扯起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想起自己曾取笑先生所说的一个故事,那个故事叫做“刻舟求剑”,说的是有个人在河里丢失了件宝贝,就在船上刻下标记,希望有一天能够再次找回当时遗落的物件。

他不也是吗。

就算找到了那棵树又怎么样呢,除了一遍遍地提醒着自己失去了什么,还有什么用?

刻舟求剑的人,就是他自己。

古人们总认为人与天地有着密切的关联,可是他们忘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上斗转星移终有归位之时,可人间沧海桑田,终无回头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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