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笑川正在斜日光中背着北窗和他八岁的女儿挑槐花,忽听得又重又缓的布鞋底声响,知道三流子进来了,并不去看他,只是挑槐花。

但那布鞋底声却愈响愈逼近,觉得终于停在他的身边了,于是不免转过眼去看,只见三流子就在他面前阔肩挺背的仰头瞅了过来。

他忙从槐花堆里闲出手来,手里还沾带着槐花瓣,青绿色的,往袖子上一抹。

刚擦净手,就嗅到一股似果子非果子的说不清的香味,还看见三流子的嘴角上有一个橙黄色的印子和许多黏糊的涎水。女儿立刻站起身,躲在他身后,谨慎的瞧。

“三叔……”她仅是怕,礼数倒没有丢。

“拿着。”三流子掏出纸包来递给她,说。

于是这黝黑的纸包被打开了,里面是还有一层很薄的纸,也是黑色的,揭开薄纸,才露出那东西的本身来,坚实饱满,也是黑色,上面还有纹理分明的花纹,而薄纸原来是白色的,似果子非果子的香味也来得更浓了。

“爬,给小孩嚼香果?”孙笑川忙从女儿手中掏走,将这东西放到鼻子底下去,嗅着说。

“小娃,也得学会不是?”

她看见他嘴里这么说,偏就不给,便觉得这人好生讨厌,独自生起闷气,只觉得脸皮子过不去,尤其是爹爹,反倒乐呵的没完与那不着调的老家伙合起伙来针对她。

现在她的注视下,对着这黝黑异香的果子,可不禁嘴流涎水了,而且这香味又不绝的蔓延下去,即刻一径到穹鼻。她于是就决定晚饭后要拿一颗尝尝。

“近年辽东常在打仗,朝中没钱,可不倒卖禁果吗?正好,辽军路过,被我劫了一道!”

“爹,给我尝尝。”女儿伸手要抓香果;孙笑川忙挪开身位将女儿拦住。女儿伸手去推无奈气力太小,栽倒地上,撑起身子去拉孙笑川的袖子,卯足了劲,再摔个跟头。

“闹啥子嘛闹!”孙笑川怪叫着像是被火把点燃了屁股,忽的站起身来,转而坐在了她对面的高脚凳上。

“我要吃香果!”她气恼的喊。

三流子停下话,转头一看,不由就乐了,又见她气红了眼,不禁怜爱起来,便从兜里取出一包,递了过去:“吃糖。”

这一递却坏事了,就听到鼓鼓声沉重的踏过来,一刻功夫,孙笑川已经近在眼前,瞪圆眼睛,肥胖的圆脸上五官别扭的排着。

“你在做什么?给孩子吃禁果?”他烦躁的说。

“我逗娃呢……”三流子当即转过身微弓着背斜眼瞥他,转脸拧巴的扯开话。

“孙狗,我就问你:‘新制’全乎么?”

“‘新制’?……与这香果有关系么?”

“新制管的住这帮人?”三流子闻言不由讥笑道:“娃娃不得吃?”

孙笑川见此颇感奇特,近过脸来,问:“朝廷给娃娃喂香果?可有证据?——这不是在开玩笑,是真话还是你在遭慌。胡说可就犯了大忌,你懂?”

“我……我不懂?”三流子怪笑声看向娃娃。

“我是干嘛的还能怕朝廷?就你这反贼样也不会怕,真觉得我空口无凭?那日拦截朝廷供物,我还在车里见过娃娃,最小不过四五岁,比她还小呢,就这么捆着养在车上。你问我要的证据,——要看吗?”

孙笑川从嗓子眼挤出一声“要”,焦迫地拽着三流子的领子便朝外走。

“不留我吃晚饭?”一会功夫,三流子又耍赖着杵在地上,说:“大半夜去看不怕吓着孩子。其实,在五天前,我就打算扔了,可万没料到这小不点嚎着不走:什么饶命咧,再也不敢咧,哭求我收留。好容易给他熬了碗粥,又要啼哭似的哀嚎,我不该多问,悔,可是想家人了?他抽噎着说:死光了。”

“咋死的?这年头无非病死要么饿死,你猜怎的?”三流子散漫的提着裤带斜搭在左肩上,戏谑的说。

“北洋练兵路过他们那抓了他爹,当场串成靶子。这还不算完,北洋兵把他娘也给糟蹋了,办完事顺便架在火炉上给烫熟做成鸭子。”

“北洋兵为斩草除根宰了他姐下酒喝,那场面我就听他一说,就想吐。”

“娃娃在呢!”

孙笑川忙慌回头瞅闺女,见她没跟出来。心也就放在地上,随手将三流子扯到一旁问话:

“娃娃咋回事?”

三流子掏出一包香果,拆开来塞进嘴里。眉头一舒,钉住月光,细着眼睛,就学北洋兵摆架子:

“那娃娃?吃香果吃的。——噫,瞧瞧。——这脸蛋子缺了一角。”他指着前面的槐树乐道。

“香果娃娃。”

“瞧瞧,瞧瞧,香果娃娃。”三流子又忽而愤怒起来了。

“我对他说:那只是个娃娃,不是战俘,有种打洋人去。没胆的畜生!卧槽……”

孙笑川看了他一眼,没了话。

“看看这帮牲口,谁不给民众活路?我跟这帮人比,算盗匪吗?”他看见孙笑川沉默地在地里发颤,语气不由一松,便缓慢而且温声的说:

“就算我在打家劫舍的时候,”三流子呼出一口气,向他转过脸去,说。

“也只抢银子,从不伤害老弱妇孺。手下却有两三个手脚不干净的,你说咱当土匪,没啥文化也正常,低调点做人日子倒也能过。谁知那几个眼睛都长额角上了,把我的话当他娘的放屁!我一气就宰了那几个不守规矩的,看谁还敢!这欺负弱小,要传出去,丢的可是三爷我的面子,我还要不要脸?那帮犊子倒讲义气,见我宰了他哥几个,就凑一块撅着狗嘴,跟我叫板,要掀我台!我想,不如立个规矩,便来找你,过去看看。”说罢转过脸对孙笑川笑道,“你过去瞅瞅。”

孙笑川硬撑着听完,只点头算作应下。

“我给你说,他们不要脸到啥程度。给我嚷那什么‘民主’,‘自由主义’竟是些畜生东西,扯他娘的蛋!”

“手下不听劝了,寨子要闹翻了,你赶紧过去,帮帮老哥我。——我想,就你能帮了。”

“仅此一回。”孙笑川懒得搭理,骑马前行。

路上倒也凉快,晚风吹拂下,寒意撒在身上,三流子心头火气便驱散了。

孙笑川转眼对着他,郑重的说:“既然求我办事,过去就必须依我。不准插我话,更不许随意打骂弟兄。——其实我心也慌,平事倒不擅长,可又想看看。——这小娃娃还能不能治,小小年纪,怪可怜的,希望还有救。先前便听说朝廷造孽,没想到了这个地步,也该闹闹。真以为清廷没人了,胡闹成这样?”他眼中射出渗人的光钉住三流子,似乎要瞧出他的识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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