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梦和六点一刻便吃完斋饭回来了,见杜世文并不在屋内,猜想他又是寄情山水去了,他总爱开车到处晃荡,有几天都夜不归宿,后来说是上了山——毕竟历来的文人都爱如此这般放浪形骸,也正是因着他们,才可与这构成集体记忆的古刹分争名山。夏梦和心里想时,亦断定今如昨,杜世文必不会参加八点钟的夏令营活动。早上的脑袋很容易记住许多东西,尽管杜世文不屑于这本甲骨文的故事,可这书却为夏梦和这甲骨文小白,提供了入学的门路,不必做小和尚念经,全不懂得字句。夏梦和坐在自己的桌边翻看,一时入迷竟忘了时间。

“群里不是说八点在三笑堂集合?你怎么还在这儿?”着急忙慌回来的杜世文拍了拍桌子说。

“糟糕,看书忘了时候。”

“有这毛病就该定个闹钟的。”

“我没定闹钟没这习惯。”

“随你。不过——我要走了。”

“啊?这么着急地回来,就是为了着急地走?”

“我自己都诧异,可就像你说的,很着急地想走。”

“发生了什么事情么是?”夏梦和问。

“呵呵,我看见她了,下身着一黑色真丝筒裤,上面披着猩红的斗篷,随人贴着山墙上去远公的塔院,绕过那棵硕大的佛手樟后与我回眸。她好像不认识我了,就真真儿地跟梦里一样遭遇。”

“她是谁?”

“她哪怕是一圈儿一圈儿地绕塔,也不再瞧我一眼!”

“兴许是真没看见,如果是老朋友的话。”

“她回眸的时候,肯定看见我了。那时贴着山墙走的,就我们三个人,一个师傅与她同行,她们听见我的脚步声才看下来的。我连她脚上的褐色僧鞋都看得真切!”

“那就难说了。”

“所以我得赶紧收拾,我要去追她。我看见她下来时候,在一辆车里脱了那防风的斗篷,她还是老样子,依旧怕风。”

“那她走了么?”

“没有。”

“没有你追什么呢?兴许——兴许她,是咱们夏令营的新学员呢。”

“你说的在理,不过我还是先收拾了东西,万一她开车走了,我就去追她。”

“可,我有个疑惑。为什么当时不叫住她呢?如果有什么事儿的话。”

“没什么事儿,事儿都过去了。——我其实是有些不敢。”

“哦,那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没什么。就想起我爸妈来,他们今天会一起来这儿,可昨天,有可能,我是说极有可能,他俩谁都不理谁。性格是一方面,但,哎,好像就是当下的生活过于浮躁和情绪化,人们总想着做自己喜欢的事儿,便没有足够的耐心和宽容留给别人述说和表示理解。”

“不,没有人会像你说的那样争吵,你的父母也不会。——那只是你得到的答案,作为局外人或者被告知是那样,人们总是把真正的心思埋得很深很深,而乐见找一个社会共为诟病的肤浅缘由来做替罪羊。”

“也许是你想的太深了,有那么多人没有受过好的教育,他们就是随波逐流地想问题。”

“也许是你太年轻,还搞不懂什么是人心。教育的最终目的不是培养人才,而是叫人认可当下的社会分工和政治局面是行之有效且最好不过的。刘项原来不读书,所以才能做彻彻底底地反抗者,你看那些半路出家的反抗秀才,哪一个真成了事儿?你该知道的,知识是生产力,可它更是权力本身,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公司垄断和卡脖子问题。”

“你说的对,全是我年纪轻惹的祸,行了吧”,夏梦和不想争辩下去,就改话说:“是时候去三笑堂了,不然点名要迟到,我讨厌迟到。——你去么?”

“起码等我收拾好了。你先去吧。”

“你的意思是,你有可能去?”

“嗯,很有可能。”

“为了她?”

“是。”

“好吧,允许我再问一个问题,你们是结婚了又离,还是说还没来得及结婚,就——”

“没有结婚。三年多没有说话了,不想在这里碰到。”

“天下总有数不完的巧事儿,我都见过不少。我爸妈今天来,就是因为巧事儿的发生,哈哈,不说了,我真的跑着过去了。”

“嗯,赶紧去吧。就像你自己说的,你讨厌迟到。”

夏梦和跑去并不见晚,普空法师刚要大家安静下来,说要点名字。因着杜世文的缘故,夏梦和留意这堆夏令营活动中的新面孔,很遗憾,只比昨天少,不比昨天多出一个谁来。夏梦和的名字被叫了两次,一行的同龄人戳了戳自己,夏梦和才答到。他替杜世文担心,万一追出去,人家已经开车走了可怎么办?除去与人担忧,夏梦和也想去看看那个她到底生得哪般模样,竟叫杜世文这种洒脱放荡之人心结郁闷。

待点完了名字,夏梦和跑去问普空法师说:“我可以请一天的假么,师傅?突然肚子闹的厉害,想去买点儿药吃。”普空法师随和地准了假,夏梦和就跑回那房间里去,告诉杜世文说夏令营里没她,还问他是不是记得车牌号,自己可以帮忙去停车场看还在不在。

“算了!也许根本就不是她,我看走了眼,不然她不可能不理我。”杜世文向夏梦和撒谎说,因着分手后在西小口地铁站的面见,她也并不搭理自己。

“不是吧,大哥!就这样算啦?我假装肚子疼请了一天的假来看你说的那个她,就这样算了?——你刚不是还说要去追她么?”

“追她做什么,自讨没趣么?——再说了,谁叫你请假的。”

“嘿,好,我是好心要帮你的。”

“你不过是好奇她。”

“嘿嘿。我就是想瞧瞧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被咱们的大才子青睐。”

“你看了许是会失望的,她脸面并不十分出色,又因着一直念理科,总没有文科女生来得性子活泼。”

“你这么说,我反而非看不可了。”

“没什么好看的,就是爱穿的衣着总没有变化,喜欢一些老派的真丝五分袖衫,不似个典型的南方姑娘;就连冬装也要光鲜明亮,全身不肯有一个褶皱。若是你穿个翻毛皮靴与她一同踏雪,她一定会声嘶力竭地炸毛儿。真丝的衣服精贵,不比我这汗衫儿拧来甩去的。她的衣服都要手洗不说,还用不得洗衣粉、洗衣液,这是我们住在一起后,随手帮她机洗了一次衣服才知道。还不只洗的时候麻烦,晾晒也一定要寻着阴凉处,而不敢直晒在太阳底下。我当时还调笑说,难怪总闻你身上有个什么霉味儿。她跳脚说,胡扯,我每穿的都会重新洗来熨烫。”

“这么麻烦啊,那为什么不选择其它面料儿呢?”

“我也这么问过她,她说喜欢,真丝最贴合身子也透气,全不像其它的,一上身便是湿胸湿背的汗,也叫人看来不舒服。她当年从不会穿得这么素色且单调,就连冰袖的花纹也得跟着其着装的搭配,怎么肯突兀地穿着一双土褐色的僧鞋。”

“那一定是发生了些什么。”

“是啊,一定是。”

夏梦和见杜世文并不多怀心思,就急了一句:“就这?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这旁观者都迫切地想知道。”

“如果她想让我知道,在那千年的大树下面就告诉我了。她不想说的,你一句也甭想知道。”

“也难怪,有那么多心思打理穿衣,一定是有更多的心思打理心事。”

“与她初接触时候,总感觉她很装,这也不行,那也不要的,总得由着她的来才肯罢休。可你却恼恨不起来,尽管是她追的你,尽管你当时已经有心上人。她全部在乎,直说要跟你的心上人比赛,看是谁才从那心底跑上心尖儿。你被她逗乐了,你欢喜她的追求,而把心上人放在了心底,任她一个在心尖儿上。”杜世文说着,又变了脸,“可不知怎的,自己的爱情总逃不脱父母的长臂管辖。她忽然竟要我拼命地赚一笔钱来证明自己,我后来才知道,原来她青梅竹马的玩伴已经做了外贸老板。他父亲劝她结婚要门当户对,结婚是两个家庭的结合,而不是两个人。爱情遍地都是,畅销小说、热播的肥皂剧里都有,可是生活毕竟是生活,可口的不一定可乐。那时候我发了脾气,但想来也就是无能狂怒。绝情的话说的多了,自然也就信,再契合的情侣都经它不起。她从我们租来的小院儿里搬走前,落了许多的泪,可擦拭干净后却瞧着我说,人在做天在看,到底是谁在自欺欺人,总会被瞧见的。”

“所以她与那青梅竹马的人结婚了?”

“我猜是的。”

“你猜?你不知道?”

“她走后我便来黑了一切联系方式。”

“啊?唉!好吧!”夏梦和叹了一口长如三叠瀑布的气,似有许多想说的话如那五老峰上的天水奔流,却最终只合作一声叹息。

“这不很正常么?有什么可叹气的。”

“这很不正常。不怕你笑话,我初中就恋爱了,跟她也算青梅竹马,如今却失恋了许多天,也是我暑假来此躲清净的一个原因。可就算她与我分手,就算她屏蔽掉我不让我看朋友圈,我还是没有删除她。”

“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咱们要不要去追一下呢,哪怕是让我看看她生得个什么样貌。”

“很典型的岭南姑娘,侯孝贤电影《恋恋风尘》里,江素云的五官面相,只唇齿换做周海媚。”

“会煲汤么?”

“煲得一手好汤。你——”

“我所以知道这个煲汤,是那个还没有分手前的女朋友去佛科念书时候告诉我的,哎,没什么好隐瞒的,不像你总她她她的,我的那个她叫刘丹。——要是你的她真结婚了,而且有了孩子,你们相见,会说些什么?”

“应该是什么都不说。”

“我不是说现在,我是说你们更老一些,而且必须说点儿什么。”

“也许她会炫耀起自己漂亮的女儿,她想要个女儿的,然后说些同情我至今还是个单身汉的话。”

“你呢?”

“我会说,多好啊,你的女儿继承了你的美貌,可还没有谁能够像这样,也夺走我的青春。她肯定会说,你总是这么骄傲,看不起别人。我会说,不,我从来不曾像现在一样忠实于大地,只是我的花苞儿太大了,在这世界上还不曾有哪个女人像一只蜜蜂般,肯冒险飞过我高于喜马拉雅山的的花瓣,站上我这高耸入云而芬芳蜜意的花蕊柱。因为她们不愿意相信自己有足够的力量抵达,只依凭着手边的武器摧毁。”

“你太骄傲了。”

“你没明白,这只是我要说的话,并不是想说的话。就像选举时候的政客,他不要说那些自己的话,而只说选民们想要听到的话。”

“她想听这个?”

“那你得问她了。”

“哈哈,这很有趣,你知道吗。我闹分手的时候,有个同校的女生问我为何刘丹当初爱你,如今却不爱你了呢,我没有答案,就叫她自己去问。她竟然真问到了。”

“问到了什么?”

“问到了刘丹的心里话。”

“你觉得可能么?刘丹一定不会对着一个陌生人说实话。”

“那你的她会说实话么?如果我执意要帮你去问的话。”

“帮我问什么?”

“她有没有结婚,以及她当下的境况如何。”

“不用问了,我都梦见了。”

“梦见了什么?”

“金刚怒目,菩萨低眉全梦见了。”

“可梦哪里拿的准呢?放着近在眼前的事实不去追问,却要做起梦来瞎想?真是痴人说梦,也无怪乎,哎也算对得住你是个文人!”

“你在嘲笑我?”

“是的,就像孔尚任用《桃花扇》嘲笑侯方域一样。”

“那是嘲笑?你看书文也未免太肤浅了。”

“有没有可能是你们文人想太多,反而矫揉造作。”

“好吧,我也不与你争论这个,没必要。与我建议我大学老师多读原著不同,我则建议你多看些书评,然后再去读书,不然就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儿,很难品出个味儿来。”

“你才是猪八戒。”

“这你倒挣脱得勤快!别争论这个了,来吧,先帮我把这一摞书搬去车上。”

“除非你答应我,要我帮你去问她结婚了没有。否则自己再来回一趟吧。”

“那就别搬,还求得着你了。”杜世文放下被单到床上,从夏梦和手里接来自己闲来翻看的十几本书。

“你这人真是,别人帮你问,你还不乐意了?”夏梦和递过那一摞书,说话时也接了璎珞的语音,问:“什么事儿?”

“楚安狂就是周正宁。”

“什么?这开不得玩笑。”

“没跟你开玩笑,我妈说的,怕你起得晚,很早就想跟你说了。如今我妈载着我都快出广东了。我们准备去庐山,就是那个什么寺来着?哎,反正也不重要,到了庐山再说。所以打电话啊,是我妈担心那净安和尚逃跑,你且帮着先看住他,我们应该下午三点左右到。”

“逃跑?不至于吧,我跟他聊过好几次,他不像那样的人。”

“你了解他,还是我妈了解他,反正我是不了解他。我是请你帮个忙,我们不想开一天的车,只到了寺院里看莲花。”

“好,我这就去他那里瞧瞧,有什么情况,我再通知你。我爸说他们晌午就到。”

“嗯,好,那就先这样。”

璎珞才挂了语音,母亲于文秀却后视镜看她说:“你们怎么认识的?”

“同校同学。暑假拼车去高铁站认识的。”

“这么简单?”

“那不然呢?”

“没有,我就是问问。——这孩子,他人怎么样?个子高不高,长得帅不帅,听声音略微显瘦,是不是这么个情况?”

“我们不熟的,我都说了只是搭车认识的。”

“拼个车就?那怎么加的微信,又怎么扯到周正宁来了?”

“说来话长。还是先开你的车吧,再说了,这也没什么好聊的。”

“呦呦呦,没什么好聊的,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都开始织绣布了,男人形纹绣的如何,你外婆不跟我说,你表弟不跟我说?逃不出我的五指山?,姑娘你还!——再说了,开车不就是要聊聊天吗,不然这高速公路上总是叫人无聊地犯困。啊——哈!”

“瑶绣是传承文化,怎么你就能想那么歪呢!”

“有些事儿啊,你不想,老妈不得帮你想吗?不然养个闺女砸手里,可不坏了名声?——就像我的说,你真老大不小了,恋爱还是要体验一下的,切莫让学术的头脑充盈,去做了名利场的木头人,而失去追求生活的本来面貌。——年轻嘛,就是要疯一把。”

“你说这些哪里是怕我嫁不出去啊,分明是赶着我去挂科嘛!沈梦娇前几天还跟我抱怨,说男朋友是和好了,专业课嘛,老师故意只给了五十九分。这个暑假算是完了,提前回学校准备补考不说,过不过还不一定呢,毕竟原来上课点名分数还占了三十分比重,这下全要靠卷面成绩了。考不过还要重修,那可就是持久战了。”

“这梦娇看起来聪明,怎么这么笨啊,回头儿再见着我得教育教育她。恋爱是得恋爱,毕竟到了花期,可心思全因着一个男孩儿喜怒哀乐,甚至连基本的学业都要影响,那可就有点儿恋爱脑了。恋爱本来是要你学会追求情感世界的丰饶,这倒好,疯魔了。”

“许多人不是都会这样么?我同学成绩不好,也因为这个。”

“你会么?”

“我这没恋爱过,哪里知道!”

“我猜你不会。”

“那可难说。”

“你最好不会,毕竟——痛彻心扉这种事儿,最好留给对方,而不是自己。”

“那周正宁区当和尚,是因为你叫他痛彻心扉了?”

“瞎扯!我是说万一你以后遇见,看走了眼,那就当断则断。”

“哦,知道了。”璎珞不愿意勾起母亲的伤心事,也就不说吴越、不说外公,只应付了一句,假装犯困伸懒腰,调低了身子,斜在后排座位上。

“每次叫你来前头坐,你总不肯,都多大了,还跟个娃娃一样喜欢坐后面玩儿。”

“习惯了嘛,妈妈。”

“得空考个驾照吧,省得这长途我一个人开。”

“也对,等我回学校吧,在家这时间怕是不够了。”

“怎么不够,我当时19天还是20天就拿了驾照。”

“时代变了,阿妈,现在最少也要23天好像,我听我同学说的。再说了,我哪有您这么自信啊,没学几天车就赶鸭子上架在路上开,那多危险啊。我同学当时紧张地都哭了,说是考试时候红路灯前遇见,一大货车急刹,掉货下来,好在是纸壳儿不是钢卷儿否则连命都没有了。她说自己刹车时,前挡风玻璃被糊的严严实实,啥都看不见,就知道捏方向盘的手,一手心儿一手心儿地冒汗,怎么也擦不干净。”

“那也是真倒霉。不过有这种经验,以后开车会小心很多。”

“这话倒不假。有次我们去郑州龙子湖校区那边玩儿,租车绕着龙子湖开了足足四十分钟,有人说骑自行车也才那么个时间。”

“哈哈哈哈,能开那么慢,也是个有趣的小姑娘!”

“这倒不假。许多时候都挺招人喜欢的。”

“你招人喜欢么?”

“相形见绌。”

“那就好好捯饬捯饬,别整日素面朝人。虽继承了我一些容貌,却还是有进步空间的,毕竟美丽一天也是一天,更何况正是青春靓丽的时候。”

“咦,还说呢?每月的生活费都要给我卡走一箱油钱,我要买化妆品,你不得以严母形象来逼问一句,唉,到底是堕落了!”

“哈哈,那不是怕你学人攀比嘛。”

“那,美丽就不是一种攀比?”

“这世界上便别再要什么花开了,一年四季地只抽条出叶子来,如果美丽是一种攀比的话。自己美丽些是一回事,别人品头论足地审美是另外一回事。有一首汉朝流传下来的歌,怎么唱来着?——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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