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去年末海昏侯墓就开始对外开放了,咱们这次回家前能不能顺路去看一下?你唱起这李延年的歌来,叫我我忽然想到。”

“就是那个被霍光扶上位又被霍光拉下马当了二十七天的皇帝刘贺?”

“是,他就是倾城倾国李夫人的孙子,汉武帝第五子刘髆的儿子,第二代昌邑王。后来昌邑除国,从山东老家被封到这江西来做海昏侯。而李夫人的长兄贰师将军李广利,曾被汉武帝封为海西侯。”

“封侯还有这一说呢?我还真不知道。——不过,哎,可怜了李夫人一家,和当年的卫子夫家里人一样,不过是大汉天子刘彻政治博弈中借力打力的牺牲品。”

“也是,不过我不太能理解,为什么作为汉武帝的亲姐姐平阳公主,总是给弟弟进献美女呢?先是大户人家的,刘彻瞧不上,后来又是歌女卫子夫,又是歌女李夫人的!——搞得好像刘彻就独爱天涯歌女,而不愿意娶大户人家的女儿一样。平阳公主自己倒是相反,先嫁给曹参的曾孙,又改嫁给夏侯婴的曾孙,最后好了,直接嫁给自家的仆人,如日中天后的卫青。”

“这有啥不能理解的。昔日名门之后、金屋藏娇的陈阿娇太骄横跋扈,所以想找些好管教的女人。”

“我竟然忘了这阿娇。”

“我看梦娇也不甚好管教吧,哈哈,谁以后要是跟她过日子啊,总得打了牙齿往肚子里咽。”

“怎么扯到我闺蜜头上去了,梦娇才不是你说的那样!——不过细想想,好像还真有一点儿。放暑假那会儿我跟梦娇一起回来的九龙镇,你没问我就没说,其实我先跑去广州去见她了,还跟着她去见她的男朋友,那男的确实被她训孩子一样,我当时都有点儿看不下去了。回家没几天,不晓得他们为啥又吵起来了。要不是我答应你去照看外婆,兴许就陪她到处走走散心去了。”

“所以嘛,你老妈看人还是有一套的。你就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女人,别说追着人骂了,被骂了也不愿意还嘴。——也是这,我才想着你赶紧开始讲恋爱,别到了三十岁还架不住初恋般的甜言蜜语,那这一生可就糟了,几乎要把未来的许多的心思都耗费在那情感的患得患失上。”

“又来讲这个,我看你是自己想恋爱了吧,枯木逢春!我不想理你了,我要睡会儿,今天早上五点可被外婆叫起来了。我原以为她电话是真找不到,结果等我下楼,舅妈的车已经在门口儿停着了,我这才想起来,我忘记了给我舅舅打电话要他早上送我。”

“你外婆精明着呢。说话虽狠切,可心里一旦还有你,就总是为你鞍前马后地想。”

“是啊,一个伟大的母亲。——可惜了,就是有个不甚懂事,连低头都不肯低头的女儿。”

“顶多是一个伟大的外婆。——你且问你舅舅,她可是个好妈妈,再别说什么伟大了。”

“好啦好啦,你是一个伟大的母亲还不行吗,她暂且做伟大的外婆。——怎么从我这儿论,你们都是伟大的呢?我是得多重要啊,啊?荣耀的生产厂家,夸夸群里的模范代表。”

“哪我这源头厂家也奖励你一下,你是个伟大的女儿。”

“哈哈,真有趣,一家子伟大的人。”

“有趣什么啊,一家子伟大的人,却说不到一块儿的话。”

“扫兴。”

“睡你的觉吧,我也想安静地听会儿歌。下个服务区我们下去吃饭东西吧,开车开的我都饿了。”

“额。”

再说夏梦和听吴璎珞说,那净安和尚也许会跑,好笑之余却也想到他的住处看个究竟,忽然想到,普空法师点名的时候,他好像并不同以前在现场维持秩序。

“糟了!他八成是跑了?”

“谁?谁跑了?”

“净安法师。”

“一个和尚跑了?从自己的寺院里?这得犯多大得事儿啊?”杜世文以为那电话是夏令营中的人打来,而跑掉的和尚许是直白地讨要香火钱不成而伤了人,他毫无意外,因为这一路走来,遇见许多这样的人,好在自己身条儿长些并随身有把防身的匕首,不然肯定吃不少的亏。

“胡说什么呢?——哎,没功夫跟你瞎扯,你去追你的她吧,我还有事儿忙。”

“哎——刚才不是还想看——”

“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哦——那我可要参与一下了。毕竟我想知道为什么一个和尚会从寺庙里跑掉。”

“我要是不想告诉你呢?”

“跟着你不就好了,难不成你四条腿儿走路,我追不上?”

“好吧,那你来。”夏梦和说时,跑了起来。害得杜世文顾不得收拾掉下桌子的《容斋随笔》和《浮士德》,只箭步追出去,到北边的另一处僧寮。

“你怎么在这儿啊,爸,我妈呢?——不是说中午才到的么?”夏梦和没见到净安法师,却见父亲坐在法师的床边,很是疑惑。

“哦,呵呵,俺这夜里睡不着,就提前过来啦。恁妈出去找女厕所嘞,她遇见个啥事儿一捉急就那样儿,你也不是不知。”夏喜收起翘着的二郎腿,站起来走向儿子说:“这,这恁一块儿念经的同学?”

“算是吧。——你咋找到这儿的,净安法师你可见过没有?”

“你瞧瞧,你这孩儿啊,都是不会办事儿。你也不跟恁爹介绍一下,这同学叫啥,家是哪儿哩,为啥来这和尚庙里头。”

“这不重要啊。咱先办正事儿中不中。”

“这咋不重要,当下的就是最重要的,既然看见嘞是吧,总是做个自我介绍的好。”夏喜没完没了,转身向杜世文握手,嘴里说:“你别介意啊,我这孩儿缺乏管教。我是俺儿他爹,你可以叫我老夏或者夏叔叔,商丘人,在家种菜,也不算多,就六七十亩吧。”

“哦,老夏你好,我叫杜世文,就像你儿子说的,我并不重要。咱们还是先找那跑了的和尚吧。”杜世文握着手说。

“咦,恁看恁说的啥话吧,哪有说自己不重要的啊。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不是在嘲笑你,要真又啥困难,或者说找不到工作,恁到商丘来找我,顺着俺儿这根藤摸瓜,一句话哩事儿。咱也不是吹牛,大事儿咱办不了,小事儿嘛,包叔儿身上。”

“还叔儿哩,人家不比你小几岁,只是看着面向白净,显年轻。”夏梦和插话说。

“我今年35,敢问兄弟你多大了?”

“我今年31。——难怪你看着年轻啊,这么年轻儿子可上大学了,你这时间抓得可够紧呐!”杜世文说时,只朝着夏梦和笑,他才知道夏梦和竟有这么年轻的爹。

“呦嗨,可是?我还以为你还在念书呢?那你孩子应该也上幼儿园了吧?——我当时是啥哩,年轻不懂事儿,

“别说你那轱辘话了,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啊,见着净安法师没有?”

“我都坐他床上嘞,那能是没见着?”

“那他可是真跑了?”杜世文插话说。

“跑啥跑?竟瞎说。有句俗话咋说来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咱都坐在人家里边,他还能跑哪儿去哩?——再说咧,那师傅是咱家哩恩人,咱能让他跑了?老师傅带恁妈去找厕所了。——呐,这说话哩功夫,恁看外边儿,恁妈她可不是回来了?”

夏梦和与杜世文转身向外看。熊容若着急忙慌地甩胳膊,丝毫顾不上跟儿子打招呼,嘴里撕嚷着说:“净安大和尚坐人家的车跑嘞!咱赶紧去追吧,不然可来不及了。”

“啥?恁说啥?——咱是来感恩哩,又不是要他命,他有啥可跑哩呢!”

“别说了爸,赶紧追吧咱。妈,那车牌号可记得?”

“那谁记那干啥。黑白粉撞色的mini。”

“粤T的牌照?”杜世文说。

“哎,好像是哩,你咋知道咧?”熊容若问。

“先不说了,咱赶紧追去吧。”夏梦和出门,拉着母亲的手往外走。

“我还想睡会儿哩,开了一夜车,不能再疲劳驾驶啦。”夏喜跟着后面说。

“没关系,你们坐我的车,我来开。”杜世文回话。

“咦,这也好,不然出门去又得跟那看门儿的师傅一顿白活。”夏喜说。

一行人坐上杜世文的大唐,开出去时候,看门的师傅连问都没问,就举了杆子。夏喜坐在后座觉得奇怪,却不知杜世文这一段时间常开了车从这西南门儿进出,与师傅彼此间早熟络了。加速行到那与西林寺一道儿的大路,就看见了那辆粤T的mini。从天池上花径,经八里湖过南山,很多时候都要前后车了,杜世文反而自己慢了速度不去追,心里总没想好碰面儿说些啥,只观望着她要去哪儿,一齐溜达着心里却满心的喜悦。

夏喜开车开得真累了,在后座仰着脖子打鼾。夏梦和原本急切,见杜世文这般,只做跟屁虫,虽想发火,可转念一想,净安法师跟不丢就好,随他性子好了。

“你是不知,恁爸俺俩七点不到就到了东林寺。原来到了正门儿,想停路边,看有几辆车吃了条子,打听到那西南门儿可以开进去,俺又拐回来。看门的师傅问,恁是弄啥哩啊。恁爸说,来庙里还能干啥,烧香拜佛呗。结果人家不让进,说院儿里停车位满了,让俺倒回去。这本来没啥,可就有一辆车在我们准备倒回去的时候,一辆车就从我们旁边被放行进去了,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开进去。恁爸气不过,问那看门的师傅说,咋,不是停车位满了么,他咋就进去了?人家师傅说了,咋,你跟人家法师比咧,就像你会自家小区,能不叫你进?你不是这小区哩,那肯定是不叫你进,除非你找人。恁爸说,俺就是来找人的。找谁。找俺孩儿。恁孩儿是谁啊?俺孩儿是报了这儿的夏令营,俺们来看他。结果那师傅还是说不行。恁爸问人家为啥。人家说,哦,恁小孩儿去上个补习班儿,你就能把车开校园里去了么?这是不可能的嘛。气得恁爸呀,是下车与他理论。再然后,我说俺不找孩儿,俺找法师。那个法师?净安法师。他不主事儿不说,跟恁家孩子一样只是个借读生,恁找他干啥。干啥,干啥,给钱呗干啥!恁爸那藤球样儿吧,说着话直跺脚。给钱?我在这儿这么多年了,从来没见过净安法师要过人家的供养,除了他姐姐一家定期送些衣服,他倒是送过我几次衣服和吃的糕点。他对我们有恩,在他出家前,帮助过我们,所以我们来看他。出家人,都忘了出家前的事儿,你拿法师出家前的事儿来报恩,那是报恩么?又有一辆车在我们眼巴前儿开了进去。这也是和尚?这次我站这儿,可瞧见他头发了啊!人家是居士,常来的居士。我们以后也可以常来啊,放我们进去怎么了?恁爸说。你这车牌号常来,从河南开过来挺累的吧。就这样废了好长时间的嘴皮子啊,恁爸滴了包荷花才进来的。”熊容若说话很慢,但短期的记性好,什么刚发生过的事儿都能放电影一样倒出来。

“妈,你是说净安法师有个姐姐?而且与他还有联系?”

“不是我说的,是那看门的师傅说嘞。”

“那估摸着就是了。”夏梦和说时,拍了拍自己前边的杜世文说:“兴许,你说的她是那净安和尚的外甥女儿。而且上她的车,也绝非偶然。”

“我不知道你在瞎猜什么,她家里的一切事都跟我说的,她从没跟我说过有一个做和尚的舅舅。我觉得今天就是偶然,和尚想跑,慌不择路,带你母亲找厕所的路上,正好碰见她开车走,就撒谎说到城里办事。大概如此。”

“好吧,你有你的坚持,我有我的猜测。——喂,你跟近点儿啊,我感觉她是不是要上桥了?”

“不会的,上桥就开去湖北了。一个江西的和尚,不可能扯谎去湖北的。”

“他自说是河北正定县隆兴寺的和尚,修行在娘子关镇的深山里头。可他的女儿说,他是在广州大佛寺出的家。”

“他的女儿?他结过婚?”

“这就不知道了,我也只是帮别人问。——哦,好吧,看来你是对的,她果然没有开到桥上去。也许是我多想了。”

“也许你多想的不只如此,如今的这个和尚,和他所谓的女儿说的那个,本就不是一个人。出家人不打诳语。”

“可如果不是,为什么要跑呢?还有啊,他自己说自己叫楚安狂,他女儿说他有两个名字,一个叫楚安狂,一个叫周正宁。”

熊容若也听得云里雾里,却没有说话来问,只安静地摸着儿子的脑袋,要为他揪掉一根白头发。杜世文一时没有答复,等红路灯的间歇,伸长了脖子想要看那熟悉又陌生的人,只瞧见一只手似乎和着车宅音乐的节拍,在窗外四指慢落——静水明波,清如莲朵。

“匆匆守时多为过客,细细思量总是粗人。”杜世文想起二人在小院子里剪盆栽花时候对对联儿的往事,上半句是杜世文嘲笑她的,每天活得像个闹钟般离开又回来;后半句是她嘲杜世文的,每天看书写字,思前想后却不过也是为了混口饭吃。出来一年多了,院子里的花草只留老天照顾,大概许多都凶多吉少了,特别是那几盆儿她最爱搬去书桌上也最勤打理的旱金莲;母本肯定熬不过夏,尽管杜世文去年五月出门前把它靠着墙根儿放在芭蕉树下。这都过两个夏天了,地上可是有新结的种子新吐出株系,不得而知——就算有也不怎么开花吧,更别说像从前那样爆花儿,灯下照看,一盏金黄。

“嘿,发什么愣怔呢!绿灯了。”夏梦和在后面推搡杜世文的靠背,生怕他真跟丢了,于父母白跑一趟不说,主要是对吴璎珞不好交代。不知是聊天多了后,陪伴叫人共情,还是其它什么,夏梦和渐对那个活泼且直率的女孩儿喜欢,每与她沟通,都要心里准备一番。

“没有,就是困了,你也知道,我昨晚也没怎么睡觉。”杜世文扯谎说。

“好吧,那——如果她还要开去很远的话,一会儿叫我爸替你。”夏梦和看了看打呼噜的夏喜,一时没忍住对母亲熊容若说:“妈,你们怎么不坐车来呢,开这么远的车,还是夜路。”

“你也知,恁爸他直肠子,心里装不住个事儿,我都要睡觉了,非得跑我屋里来拉着我赶紧走。俺们也想过坐车,可查了票,时间都不对,也就一个油门开过来了。再说了,我能劝的动他,俺俩也不至于闹到这份田地。”

“你就让他去干一场,能咋着?无非就是赔了这几年赚下来的钱嘛!”

“你说的倒轻巧,你是没吃过苦啊孩儿!你知一个锄头在地里奔一晌午有多重不知?——再说了,那是咱哩钱?恁何叔叔当年帮咱恁多,咱不能说,哦,当个屁就给人家放了。还有这个什么法师来着,要是没人家,咱能有钱做起菜园子的生意?俺当年可对着他发过誓的,一定会把钱连本带利儿地还他。——哦,现在咱不说多有钱吧,起码丰衣足食了吧,哦,还拿人家的钱闯自己的命运?!亏心不亏心呐啊?我才在师傅住哩地方儿,问师傅他为啥想不开当和尚。你可知人家说啥?生活所迫。钱要不是给了咱家,人能生活所迫?——你看恁爸这没良心的样儿吧。他倒睡哩着!”熊容若说时,一个嘴巴打醒了夏喜。

“你打我干啥?”

“我说你还睡哩着,当年要不是人家把钱全给了咱,他能生活所迫去当和尚?”

“当和尚,当和尚咋嘞?碰见你这样儿的婆娘,我都想去当和尚!——人家说的是生活所迫,可不一定是钱方面儿哩,只有你这土里的疙瘩才那么想。——你这也说,我倒想起来他当年说的其他话。给咱钱要咱学着做生意哩,对吧?咱俩一对儿脑子都比不上气力,所以才学人家种大棚。可是你记哩不,当我们说一定会还他钱哩时候,他笑笑说,就当是给你肚子里那个苦命哩孩儿哩一个礼物。”

“你这人就这么点儿出息了,哦,人家说哩客套话你就信。前两年市里领导来检查,说要给咱减免那个啥税收来着,你咋不追着人家要减免啊?”

“为国家纳税光荣,我追人家啥?”

“光荣光荣,那帮助夏富春可不光荣,人家孩儿给咱干活不说,当初要是没人家,咱本钱叫你嚯嚯完,你也弄不出来个啥牌儿名!”

“帮他干啥,哦,他家没钱还是咋?他都是个貔貅,只进不出哩主儿。哦,这多少年嘞,咱是亏了他,还是亏了他孩儿啊?那风险就得他自己担,不然大伙儿的棚子都别租出来了,发财自己关门算账,啊,有损失到公司报销!人家亲孩儿都没说啥,你倒腿儿勤快,跑着给人家送钱!”

“白跟我说恁多,我就知道一句,吃水不忘挖井人。”

……

大多数人的生活里,总有那么几件事儿来来回回地说,来来回回地吵,可总是说不明白、吵不痛快,最后自成了一个心头打不开的死结。再后来啊,争论的心思便全不在那事情的本身,而不过是由着心底对彼此的厌恶发泄,指责对方何故在那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小事儿上与自己计较,却大动干戈地“得理不饶人”。

若是其他时候,借着闲暇,夏梦和的父母还会喋喋不休下去,可当下他们要下车,自以为重新抓住了净安和尚,在这浔阳江边、琵琶亭外。

“我想你是对的。”夏梦和对着杜世文说:“你要下车么?”

“她不下,我不下。你且去办自己的事情吧。”

“好,那我们先去追人了。”夏梦和叫父母下车,从琵琶亭的停车场,一路跟着前头的和尚小跑到江边,路过那个她的时候,夏梦和不禁扭身,只隔窗看了一眼,果真清婉皎如月,雅然代四春。

净安法师面对着长江站立,而身后似有眼睛般对着追来的一家三口儿,说:“痴心妄想地追逐一些什么,应该很累吧?”

“起码追到了,不是么?”夏梦和说。

“昨晚我就跟你说了,之前的事儿没什么好讲的。我已经出家了,记不起出家前的许多事情。”净安法师捻着佛珠说。

“连楚安狂叫周正宁都记不起来了么?你有个女儿,对吗?——好,既然你不想说,我也就不接着问了。可我父母来找你,这有什么好躲的呢?”

“谁告诉你我躲他们了?我们已经见过面了。”

“他们来找你,不只是因为当年你有恩于他们,更是因着你们的一个十年之约。他们去了西樵山,你却没来。”

“谁告诉你我不在的?——我托景区工作人员,不仅给他们送了伞还送了话儿——“别人送与你躲雨的伞,用不着的话,便送与他人方便。””

“哦,难怪那时候我觉得哪里不对,俺们当时穿着雨衣的,景区工作人员还是硬塞给我们两把伞。”夏喜说道。

“他们也确实把伞送给了别人,帮助——”夏梦和说着的话被父亲打断。

“没有,别听这孩儿瞎说,那两把伞我记哩是坐火车被谁给拿走了。当时我还有点生气,不仅是因为那天从佛山到商丘,一直下不完哩雨。还是说咱去找你,人没见着,起码证明咱去过,得了两把伞,以后在遇见你,也算有个交代,说明俺不是那忘恩负义的人。”夏喜说着,不仅流出许多的眼泪,弄得熊容若也抽泣着跟他一块儿哭。夏喜劝完容若别哭哭啼啼的,又对着净安法师的背影说:“可是啊,师傅,就算这伞是你给俺哩,这跟咱们见面有啥关系哩?你见见俺,起码叫俺心里也踏实呀,那么多年过去了,你可知,我还是担心你啊。——当时容若看不出来,可我看得出来,你在水边那是觅死哩,我说哩对吧?尽管俺脑袋笨,不是念书的材料,可是哩,咱当时为啥要跟你有个十年之约哩,不仅仅是要还你钱承你情,还就是怕你轻生啊!你长俺十来岁不假,比俺有钱也不假,可是为啥就那么想不开哩?俺爹当年弄丢了两百多块的化肥钱,气哩直砍自己嘴巴子,扇哩手都肿嘞,嘴里都淌着血嘞。俺娘说,恁咋不去死了,天天就这没材料!学学别哩家有囊气哩人,买瓶药喝死算球嘞!俺爹听了不仅不生气你知特干啥,特反而找老契去借钱,先把化肥给买了回来。浇完庄稼,心里不急嘞,一找那钱可就找着了,那钱就塞在床头土墙的窟窿缝儿里。可人心急哩时候,恁趁咋都找不着。”

夏梦和见净安法师转身过来,才发觉长江大桥离得很近,从法师的左手边变成了右手边,上面有一班货运火车穿行向南,正要撞上他的脸。

“阿弥陀佛。”净安法师听了夏喜的话,一时竟不知怎么开口。

“俺知道俺是个俗人,搞不懂你们心里都在想啥、需要啥。可是俺都是做那《红珠女》里报恩的蚌精,也不敢学那《清风亭》里高中状元却不认养父的张继宝呐!俺跟若若没有别哩意思,就是看看你生活的快不快乐呀,为你能提供啥点啥帮助不能?老辈儿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这倒好,俺想报答你,却总是找你不到。”

“是啊,师傅。俺们知道出家人不问世俗事,可俺就是想知道,是不是因为把钱给了俺们,你才落了难。以至于走投无路成今天这个样子?寺庙里许多的和尚都穿的好,只你一个破衣烂衫。”熊容若哭啼着说,手里的纸巾几乎能拧出水来。

“净瞎说你!我刚才都跟你说了,你还这样!师傅,你别听她瞎说,头发长见识短。出家人那都是要做高僧哩,能是你说哩那样儿!”

净安法师却好像并不在乎夫妻二人的话,只走在前头说:“过去的都过去了,咱往前走走吧。”

可沿着江岸走路时候,熊容若又跑着去跟法师同步,还是问那个事儿。

“不是。再说了,我也不觉得自己破衣烂衫,穿久了的衣服反而叫人舒服。”

“那俺们能为你买几件僧服么?”

“我有的穿,而且许多都穿不到,送了人。”

“哦,俺想起来了,听看门的师傅说,你有个姐姐,他们一家常去看你。”

“是,他们年纪大了,都退了休,每年夏天会来庐山住一段时间。”

“俺听梦和说,你是要跑?你跑啥咧?在你的屋子里,咱都说了话嘞,为啥还要避着俺呢?”

“不是我躲你们,是我俗家的外甥女儿躲原来的男朋友。她叫我一起给她出主意,还说那人一定会开车追自己。”

夏梦和听了,惊诧之余,心里却暗喜,果然还是自己猜对了。可是一想起璎珞来,又咄咄逼人地问那走在前头的净安法师说:“你真没有扯谎么?我听璎珞说那话的意思,就是一旦别人知道了你的身世,你铁定是要跑的。”

“那时以前,心神不宁才跑的。刚剃度成了和尚,师兄弟便在嚼舌头,说你不想抚育子女才来当的和尚,怎叫人不跑呢?”

“哦,我还以为是你怕见熟人呢。”

“没这回事儿。”

“你那外甥女儿叫什么名字?我好像对她似曾相识。”

“苑婴宁。前些年在BJ念书、工作。有一年多吧应该,来这九江学我吃斋,只不过并不在哪个庵里,而独处他们家买在山上的房中。”

“许是眼熟吧,这名字第一次听说。若一直在BJ的话,应该是没见过。”夏梦和说。

“你同住的那个,没跟你说起过?我一直知道他,从他住进来那天就观察过他。如果不是因为他,也并不会注意到你。”

“也就是说你知道他的名字,你的外甥女跟你说过他。”

“说过,决定吃斋念佛的时候说的。我很难相信小婴会和我一样,因着感情的无结果而遁入空门,她一点儿不随我姐。所以当我看见那个名字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你也没跟我打听过他呀?而且他净天跑出去,我问他都没个实话,只说游山玩水去了。”

“我有我的眼耳口鼻,何必要烦劳别人呢,更别说,就像你自己说的那样,他哪里会跟一个陌生人说实话。不要看他说什么,只看他做什么。你不觉得他每次回庙里,衣服总脏兮兮的?”

“是啊,可在山中游玩,寻觅通幽花径,那样子不很正常么?”

“他就从来没跟你说过,他是去山中雕一块儿石头。”

“他还有石雕的本领呢?真看不出来。”

“好吧,既然没说过,那我也不提了。”

一路无话,几人从琵琶亭走过宪法广场与锁江楼,再有几步就到浔阳楼了。夏喜还是犯困,走得拖累,就问前面的三个人说:“法师,咱们这是去哪里?”

“好问题,我也不知道去哪里。”

“那我们为什么要走这么长的路呢?”

“为了甩掉你们啊。”净安法师回答。

“啊?怎么又要甩掉俺们了呀?”

“是啊,这就像人生的路一样,很长的,你不必为了我曾经帮助过你,就自己跑来想要报答,而弄得自己精疲力尽。过去的事情放下就好了,就像你说的,那时你也帮了我,我确实有过轻生的年头,就像这里一样,几条运沙船在河道上来来往往,心里感念,不负此生,做个好人,也算对我最大的报答了。更何况,你儿子也顺顺利利地成人,并不因着你们当初的贫苦而与这完美世界失之交臂。——追不上就不要追了,坐在那亭子边休息会儿,不出一个钟头,你的妻儿也会像你一样,被我甩掉。——所以,倒不如你们随了他一起坐下。这才是你们要修的果。”

夏梦和听得出来,净安法师不求回报,也就坐下,而嘴里却向法师透漏说:“吴璎珞和她的妈妈下午到。”

仍旧行走的净安法师转身回来,说:“你叫他们来的?”

“我也是上午才知道的。”

“她又来做什么呢?就不能叫我好生在一处本本分分地做个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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