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会录取结果出来了,622宿舍只有崔亮一人落榜。
周永涛喜欢摄影、拍照,张鹤鸣喜欢阅读,而且文字功底不错,两人都被采编部录取。郭明远在高中时担任过XA市运动会志愿者,而且擅长组织和协调,被秘书处录取。王大志性格外向,按照他自己的话就是从来没有怯过场。学生会面试前,王大志认真做足了准备,自我介绍和面试常问问题的回复都整理在了本子上,反复背诵,最终如愿进入外联部。
和前面四位不同,李非凡没有特长,也没有除学习以外的任何活动经历,更没有明确的喜好,只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就是进入学生会。
根据学生会资料介绍、各部门宣讲,李非凡用排除法对各部门做了认真的筛选。首先排除的就是文艺部,因为该部门需要应聘者具有一定的艺术特长或相关活动经验。其次是体育部,李非凡体格不够强壮,身高中等,初筛都很难过得了。其实他也考虑过学习部,但回想起高考前枯燥无聊的学习生活,李非凡果断放弃。一圈下来,李非凡有了答案——生活部。
生活部的主要工作包括定期检查学生寝室卫生,保障院系各类活动的用品采购与供应,牵头组织“宿舍文化节”、协助组织其他学生活动。听起来生活部的工作内容蛮丰富的,李非凡认为是个好机会,至少不像其他部门那样对特长和经历有明确要求。但又有一个新的麻烦,就是申请的人数比其他部门要多一些。想到这里,李非凡有些不自信了。他原本打算把外联部作为第一申请,因为自认为在与人相处方面比高中班里的大多数人更游刃有余些,和善的外表和文雅的语气赢得过不少异性的好感。但当看到申请外联部的同学都如王大志般,普通话标准且流畅,声音清晰且洪亮,各个自如地表达着,眼神里的笃定和浑身散发着的自信,让李非凡不得不重新调整申请顺序。
相较之下,生活部的两位部长看上去亲切许多,穿着朴素,和声细语,耐心地解答着一年级学生提出的每个问题。又看了看围绕着两位部长的同学们,李非凡有些犹豫,因为这群人彼此相似,穿着朴素,不太洋气,甚至是土气,而且看起来都不太聪明的样子。尽管他自己也来自农村,穿着廉价的衣服,但骨子里的不认命,让他有别于这群同学。准确点讲,他瞧不上这群人。根本在于这群人没有特点,没有个性,没有凸显出自我。
平庸,在李非凡看来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平庸淹没了他的父辈们,淹没了包括县城及其所辖村镇在内的整个农村社会。尽管他一直不甘平庸,奋力呐喊,但灰色的背景会吸纳掉90%以上的声音,剩下的只有温柔的反抗。即便如此,周遭生活着的不过都是些耳背的老人和看热闹的傻子,谁会在意一个连县城都没走出过的学生在说些什么。
无可奈何,唯有逃离!逃离哪里?他尚不清楚,但他知道改变现状是实施逃离计划的第一步。
因此,为了顺利进入学生会,李非凡选择了更有胜算的生活部。在他看来,入了学生会这个组织,才会有更多参与活动、丰富课外生活的机会,才能弥补过去“死读书、读死书”的遗憾和缺失,才有希望唤醒“真正的自己”。
五
高中阶段,本应是青少年成长过程中最重要、最难以忘怀的时期,它承载着青春的回忆,五彩缤纷。不知从何时起,高中三年、四年或者五年,成为每一个青少年最难堪的岁月。再普通不过的词汇被家长和老师“征用”,成为教育和规训的工具——“早熟”不再用来夸耀思想成熟和见地深远,“沉稳”被用作褒义词,“特立独行”不再形容与众不同、标新立异的人和行为,“合群”被视为优秀品质……只因为高考成为了青少年的人生“分水岭”。
邰城中学很早就实行了分班教学。每年中考前两个月左右,邰城中学会在全县举行考试选拔一批尖子生进入实验班,让教学能手们为实验班学生代课。分班教学效果非常显著,邰城中学多年连续为清华北大输送生源,一本上线率接近100%,成功上榜渭城市乃至SX省重点高中序列。进入邰城中学实验班的学生们考取大学,会像坐上了火箭那样快,那样稳。于是,“火箭班”便这么口口相传开来。
李非凡初中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顺利进入了火箭班。他比同班同学大两岁,所以会显得成熟些,但超前的认知和不拘一格的性格又有失稳重,因此他显得不那么合群。而在他看来,周围同学过于幼稚,思考问题太过简单且格式化,对于问题的分析往往浮于表面,不愿或者无法洞悉本质。起初李非凡会因为很多小事情和其他同学争辩,当争辩成为常态,难免陷入自我怀疑,成绩下滑也是必然的。后来为了摆脱人际关系引发的情感危机,李非凡发明了“淡漠”疗法。淡漠法简单地分为三步,第一步是肯定自己,包括自己现有的认知、价值观及想法;第二步是明确目标,比如高中阶段的目标是考上好大学,目标以外的其他事情都要让步;第三步是原谅他人,原谅内涵既有否定、贬低对方,也有怜悯、可惜之意。尽管这个方法简单粗暴,不乏自大嫌疑,但屡试不爽。在高中中后期,李非凡不但化解了与同学的很多小矛盾,而且还赢得了良好的口碑。情感问题不再耗费过多的经历,他的成绩自然也就恢复如初,最终一考及第。
为何李非凡比同年级同学年长2岁?这还得从他小时候刚开始入学说起。
李非凡因为没有上过幼儿园,在上小学时被校长要求读两年“学前班”。农村地区哪里会有幼儿园嘛,当时的邰城县城总共也就3所幼儿园,杨美凤一直对此非常困惑。直到同村其他孩子上了一年级,她才搞明白校长的心思——一个学生交纳300元“保证金”,就可以直接升入一年级,保证的内容也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楚:“学生能够跟得上一年级所授全部课程内容”。
300元可不是小数目,当时小学一学期的学费才不到100元。家庭主要经济来源是李援朝农闲时在邻村砖瓦厂打零工赚的钱,偶尔跟着同村“建筑队”给别人家盖房子的话还能多赚一些,但工期也就2-3个月。满打满算,李援朝家庭一年收入也就2000元上下。考虑到再读一年比直接升学少花费100元,还可以让儿子再巩固巩固之前的知识,确实也没什么不好的,杨美凤也就没再去学校闹了。
再到了小学四年级,李非凡莫名被父亲要求复读一年。说来也是离了大谱,李援朝被一位远房老亲戚的一番无头无尾、毫无根据的“乱说一通”蛊惑,认为孩子年龄比同级学生大一些有好处,身体发育和心智成熟方面会更胜一筹。更何况,李文化当年也是复读了两年才考上好大学的。
对此,杨美凤并不赞同,她认为比同级学生大2岁容易产生类似“隔代”的疏远感,反而不利于孩子心理健全和情感发育。李非凡虽说没有进入班级前几名,但也一直保持在中上位置,从来没感到学习吃力,对新学内容也没有任何不适应。但在没有任何现实案例可供参考的情况下,杨美凤也拿不定主意,自己也只是凭感觉罢了。读书考大学是农村孩子唯一的出路,保险起见,她只好向丈夫妥协。
六
崔亮,一九九零年出生于SY市一个双职工家庭,父母都是钢铁厂工人。然而,妹妹出生没多久,崔亮父母就因为钢铁厂改制被双双遣散。
老崔是厂子弟,家里独生子,性格板正,平时话比较少,活动轨迹就在钢铁厂和家之间两点一线,也不怎么参加应酬。下岗对老崔的打击非常大,有快一年时间没怎么出过门,经常一个人在家里喝闷酒。有时候喝醉了,他嫌女儿哭闹个不停,直接冲着娘母俩大骂。崔亮被父亲吓得尿一裤子,边哭边凑到母亲那边,然后被母亲一把搂在怀里。母亲很委屈,哭的很伤心,她能理解老崔的心情。但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日子还得继续过,两个孩子还得慢慢长大。
第二天,崔亮母亲回了一趟娘家,把女儿交给老娘照看,回来后开始张罗着撑炉子卖烧饼。她劝丈夫振作,但始终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于是自己决定先干起来。她怕崔亮乱跑,就托付给邻居帮忙照看,每天带给邻居一袋子烧饼当作酬谢。每天早出晚归本就辛苦,回来后她还得收拾被老崔吐脏了的沙发,这样忙碌了大半个月,身体有些吃不消。好在老崔知道疼媳妇,这些日子一直看在眼里,其实他内心也曾多次挣扎过,只是需要时间适应罢了。
渐渐地,老崔多少受到了媳妇乐观积极心态的感染,没有以前那般消沉了。
一天晚上,老崔听见门口有声响,断定是媳妇收摊回来了,赶紧上前搭把手。她媳妇也就坡下驴,连夜给他做工作,他终于答应第二天早上和老婆一起出摊。出摊时一有熟人经过,他就故意背过身子,要么就用手挡住脸,生怕被别人认出来,毕竟自己以前可是钢厂二工段的副组长,大小也是个技术能手。
时间久了,老崔慢慢也就习惯了这种抛头露面。实际上,他是终于接受了下岗这个事实——他原本规划着让崔亮长大后去接他的班,继续捧着铁饭碗——可世道变化之快完全超乎他的认知!
老崔两口子见生意红火了,索性直接盘下个门面,早上买烧饼,下午和晚上顺带卖点烧烤。再后来,吃烧烤的人越来越多,夫妻俩干脆放弃了薄利的烧饼买卖,只卖烧烤。
日子的确好转了,可亲子关系出现了问题。
长时间缺乏沟通和交流,让本就不善言谈的父子俩形同陌路。在崔亮眼里,父亲是沉默的,偶尔还会暴躁,整体上是陌生的。缺乏父爱,让崔亮变得怯懦,公共场合说话没有底气。在外界频繁的刺激下,出于防卫目的,崔亮容易出现过激情绪,日积月累,最终演变成敏感易怒型人格。
高中叛逆期,崔亮就曾有好几次要和父亲干架,好在母亲及时劝阻。在崔亮眼里,母亲为家庭付出的最多,也是最辛苦的,他也只能听进去母亲的话。
为了远离父亲,崔亮没有和父母商量,私自将高考志愿统统选填了外省的高校,距离沈阳越远越好。录取通知书送达时,老崔再也压不住火气,和小崔真格干了一仗。出乎意料,小崔撂倒了老崔!
七
晚自习结束后,崔亮打算向李非凡讨教入学生会的心得和体会,其实主要是想请教他关于面试的技巧。于是,崔亮特意在寝室等了半个多小时,准备约李非凡一起去打水。
没成想,张鹤鸣正好也要去打水。
李非凡和张鹤鸣一路聊着天,崔亮被晾在一旁。崔亮闷着脑袋,欲言又止。
听见他俩在聊昨晚学生会第一次聚餐时发生的事情,崔亮竖起来耳朵,连忙追问:“你们还喝酒了?啤的还是白的啊?”
“肯定是啤的啊!白酒多贵啊——哈哈哈哈!”张鹤鸣打趣到。
怀疑自己被嘲笑,崔亮有些恼火,立刻还嘴,“你丫还挺贫,你这小身板也喝不了白的吧!”
“我是喝不了,没你们东北人能喝呗!”显然,张鹤鸣还没意识到自己这话激怒了崔亮。
此时的崔亮已经停下脚步,两个暖水瓶被他放在身后的台阶上,握紧的拳头被举在了胸前,正要冲向张鹤鸣。“操,说谁呢?再说一个试试!操!”
张鹤鸣被吓懵了,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惹着了崔亮。
幸好被李非凡拦着,不然崔亮这两拳下去,张鹤鸣不得青一块紫一块。
此时的崔亮已经被点燃,全然不顾室友情分,和着学生会落榜的怨气一起喷泄而出。隔着李非凡,崔亮踮着脚,用手指着张鹤鸣骂道:“凭啥你能进学生会?你有我读的书多吗?采编部瞎了眼才会看上你这号人……采编部一群傻逼——他妈大傻逼!”
路人不明所以,差点要去保卫科叫人,李非凡赶紧摆摆手示意路人“不要紧!”
文弱的张鹤鸣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被威胁,扭曲地站在路边。等崔亮骂完后许久,他才缓过神来。心想,“这关我什么事!你崔亮能不能被采编部录取,又不是我说了算!就你这脾气、这德行?你去申请体育部,他们都不一定要你!”
大概又过了几分钟,崔亮才稍微平复些。三人继续前往开水房,气氛非常尴尬。怕被再次偷袭,张鹤鸣刻意走在一米开外,保持安全距离。
崔亮对落选一直怀恨在心,但其实他内心有一种极大的无助感,尤其当整个宿舍就自己落单,挫败感油然而生。
此时,李非凡才想到今天是崔亮主动约了自己,瞬间恍然大悟。
于是,他主动发起话题。“学生会只不过是社团的一种,没必要执着于此。你要感兴趣的话,可以去试一试知行社,或者其他别的社团?”
见崔亮没反应,他继续介绍道:“宋代的朱熹讲过——知之愈明,则行之愈笃;行之愈笃,则知之益明。知行社的名称就取自这句话,这个学社的宗旨就是要让入社的学生始终牢记并且遵循知识和实践的互动与结合,也就是明代王守仁讲的——知行合一!”
李非凡补充道:“知行社经常会举办一些名人讲座,还会有很多社会实践活动,蛮适合你的!”
崔亮有些心动,但他担心的还是自己面试过不了。追问道:“这个学社招几个人啊?我能面试得上不?”
“社长是咱们数学系大三的学长,你明天可以和他聊一聊,去面试的应该不多,很多人估计都还不知道它的存在。要不是社长是咱们系的,我也不会知道!”
见崔亮情绪稳定了,李非凡示意张鹤鸣靠近些。可张鹤鸣依旧小心翼翼,对崔亮的一举一动时刻保持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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