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架上连一本与物理或竞赛相关的书籍都没有,平日所谈也与此完全不沾边,竞赛省二的事还是被别人提起。如果这些还能用谦虚、深藏不露来解释,但气质却不可能隐藏,在我的举手投足之间,根本看不出那种好学生才会有的自信与从容,反倒是透出一股差生特有的怯懦。
相比于物竞省二,我更像是一个通过走后门才进入云梦师大的关系户。
可是,我和尹渊统共才见过几面?且大多时候都是隔得远远的,话都未说上半句,他又是怎么笃定我没有真才实学的呢?
但眼下显然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如果再不有所行动,那不就坐实了众人对我的怀疑吗?到那时,一旦消息传出去——“走后门的关系户”、“靠黑幕得到竞赛省二”,只要被贴上这样的标签,我未来还怎么在云梦师大立足?
事到如今,即便明知山有虎,也不得不向虎山行了。面对尹渊设下的这个套子,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往里钻。
“尹学长,把论文发我一份吧,军训结束的那天我会给你结果。”
“噢?”尹渊似乎没想到我会答应下来,“姜学弟,虽然那篇论文对物竞省二的你来说,大概率是易如反掌,但如果你时间紧张,也不用特意抽空来帮我这个忙。”
“没事,四天的时间足够了。”我简单答道,尹渊这招以退为进并不高明。
“既然这样,那就提前谢谢姜学弟了。”尹渊眼见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满意地点了点头,“我们还要去检查其他寝室的内务,就不多逗留了,之后有机会再见。”
……
尹渊走后,一直没出声的朱铭终于忍不住问道:“姜岚,刚才尹渊说的黑幕……是怎么一回事?”
还未等我开口,李向阳又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姜岚,我们绝对不是怀疑你参与了黑幕,只是对此有些好奇,毕竟‘竞赛’离我们这些普通的高考生多少有些距离。”
尽管言语的内容相差无几,但我能感受到,朱铭对我的更多是关心以及担忧,而李向阳似乎只是对了解事情的真相十分期待。
【事情的真相吗?】
我不由一阵无奈,以“姜岚”的实力,根本不需要什么“黑幕”,他也绝不会屑于参与这些见不得光的肮脏勾当。但人生在世,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不愿参加黑幕,黑幕也会主动找上门来。尹渊所说的黑幕,我的确知道,不仅知道,而且还与此有着莫大的干系。
“那届全国物竞,是由安徽承办的,命题组是科大的教授。”我缓缓说起那段回忆中的往事,“竞赛不同于高考,公平性和保密性都没那样规范、严格,而教授们的子女,或他们同事的子女,其中不乏参赛选手——”
“什么!?姜岚你是说,那些教授泄题?”朱铭瞪大了眼睛,眼神中充满着难以置信。
“泄题?科大的教授会拿自己的名声和安危来冒这个风险吗?”李向阳也对我的说辞充满疑惑。
我摇了摇头。“他们的确不会。可哪还需要泄题?许多科大教授子女的人生路径自出生起就被他们的父辈提前规划好了:‘庐州重点小学-重点中学-科大’。之所以能如此顺利,是因为庐州的重点中学早已与科大同气连枝,甚至一些教授直接分管的就是庐州的中学生竞赛。”
“命题组对他们子女所在学校的竞赛课程和重点了然于掌,只需要在出题的时候有所偏向即可。即便被人看出来,人家只要一口咬定这是他们的出题风格,又能上哪去告状?”
说到这,周围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所以……那届竞赛获奖者多是庐州市那几所重点中学的学生,对吗?”朱铭最后确认性地问道。
我点了点头,表示肯定:“不仅省内复赛如此。到了最后的全国决赛,来自五湖四海的青年学子齐聚庐州,在庐州一中完成理论与实验两项考试。其中,实验考试中一项主要内容是测量一块玻璃的折射率,可谁都没想到的是,这根本是一个不可能在规定时间内完成的实验。”
“不可能完成?这是什么意思?”李向阳不明所以。
“那项实验需要反复测量、记录大量数据,如果按照正常的操作步骤,即便过程中非常顺利,一步不错,也会因为数据量的庞杂超时。但庐州的考生,只要在考场上做做样子就行了,因为那块玻璃的折射率,他们的老师早就让他们每个人都背得烂熟于心了。”
“我靠!”朱铭一时没忍住爆了粗口,“他们竟敢这么明目张胆地作弊?”
“命题组偏袒自己子女,连带照顾本地考生,本就是自物竞举办多年以来的默许传统,只不过庐州那次实在做的太过分,以致所谓‘黑幕’被爆出。”
“那后来呢?这件事最后是怎么处理的?”朱铭急切地追问道。
“不了了之。”
说到这,我的神情也不禁有些黯淡。且不谈我心中那一抹渴望公平的正义感,即便是出于私利,或者说是出于“姜岚”的私利,我也不能不有所感伤。尹渊说的没错,姜岚的省二的确是黑幕的结果,但如果没有黑幕,姜岚应该是…“省一”才对呀!
从我口中听到这段令人唏嘘的往事的舍友们无不陷入了沉默,同时,这也是我第一次把这段回忆说出。作为讲述者,我的情绪也不免被这份沉重又遗憾的回忆所影响。
即便受到不公平待遇的严格意义上并不是我,但我还是为姜岚感到不公、感到愤怒,可就像这几天无时无刻不在经历的事一样,愤慨的岩浆最终又总会消弭,化为遗憾。
可相比于科大教授们做得过分的“黑幕”,更让我难以理解的是姜岚的淡然。成绩揭晓时,得知自己因黑幕而无缘省一、从而无缘省队、决赛的那一刻,他并没有我想象中应有的愤怒或悲伤,仿佛这一切都不出他所料。
【姜岚,你是我见过的人中最特别的那个。】
不过好消息是,一番叙述后,朱铭他们都选择相信了我的清白,至少暂时是相信了,毕竟现在再多怀疑都是多余的,我已经当着他们的面向尹渊立下了“军令状”。四天之后,要么我万劫不复,要么一切怀疑都不攻自破……
所以,现在除了军训,我还有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尹渊发给我的那篇文献犹如天书,大段的英文中夹杂着一些似曾相识的符号。“Swinging up a pendulum…”、“Finding a swingby trajectory of a spacecraft…”,光是翻译这些英文,就足够我费心的了,更别说还要去理解、推导。
这对“姜岚”而言不过“易如反掌”的事情,却像一座泰山般横在我面前,感受着滴滴流逝的时间,我明白,这是我“成为姜岚”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关,只有迈过这道雄关,今后的人生才有可能继续。
而且,我并不只是在为自己战斗。尹渊他们质疑的不仅是现在的我,还有曾经的姜岚。
“我不愿如太阳般闪耀的你被他们诬陷、诟病,尽管你对此可能只会无所谓地笑笑,但我还是要竭尽全力为你证明。”
“在下定决心替你来云梦师大报名的时候,我就决定了要代替你、成为你。我知道这几乎不可能,我于你,如萤火之于皓月。”
“可在上一世,一无是处的我只敢站在远处仰视着你这样的人,丝毫不敢有加入你们的奢望。但现在,我与你们之间的距离,却是前所未有的最近的一次。”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我想要成为你,但我现在到底还不是你。所以即便是你视之如草芥般的名誉,我却真心实意地想要为你捍卫。这不是你的选择,可能你早已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所以你永远无法再做出选择。”
“既然如此,就让我替你选择,替你走完你的人生。”
……
时钟的指针缓缓经过“12”。夜幕低垂,窗外树影婆娑,传来夏末的声声蝉鸣,但我无暇抬望漫天的点点繁星。
万籁俱寂中,只有微弱的蝉鸣配合着那束同样微弱的灯光起舞。笔尖掠过草纸,发出“沙沙”的轻声,我用力眨了眨又有些干涩的眼睛,脑海中突然凭空浮现出一段从未见过的记忆。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岚哥,我最喜欢这句。”
郊区工厂旁的廉价出租屋中,姜岚用力握紧了身旁女孩的手。他们依偎在这狭小阴暗的空间里,远处机器的喧嚣都被阻隔在外,整个世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这句我也很喜欢,但我更喜欢另一句——【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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