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深得和很久没人用的枯井一样,半边月亮在天空中如冷铁板一样僵了半夜快要沉落下去了。
周遭变暗了,街道的灯火都撤了,从街北角入来的寒意,无论房屋多么的密实,都可以从门缝、窗缝挤进来。
“梆!——梆,梆!子时三更,平安无事。”报更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金大福金银铺的木桌上,一灯如豆,发出淡淡黄光,金白条正“叮叮当当”敲打着一只发簪,接着是打磨抛光。
突然,手被不小心刀具割了一下,血一下就渗了出来。
他看了一下,好在伤口不大,他就将手指放进嘴里吸吮了一下,拿出来,找一条布条包扎好。
他看了一下发簪,继续做,直至看到的是一支精细、致美首饰。
发簪在灯下熠熠生光,上面的花鸟图案栩栩如生,金白条看着,嘴角泛起了笑容。因为这一只发簪,是送给他的妇人的生日礼物。他想象着他给妇人插上发髻时,她脸上的笑容该是多么的美。这时候,看上去,金白条显然那么满足,那么亲切,那么可爱。
金白条将发簪放进一个精致的盒内,收集好东西,然后,拿着蜡烛,进了铺内的卧房。
他实在累了,就靠在床榻边坐下,眼睛眨着,似乎在回想着什么。
一个寒冷刺骨的冬天。这种寒冷就像被惊动的蛇,到处乱窜。常年的兵荒马乱,如这刺骨的寒风,改变和影响着无数人的生活和命运。
金白条随爹妈从北鹿城战乱中侥幸逃了出来。后据闻逃不出来的,尽数都被屠。金百条当时不姓金而姓宇,叫文融。饥寒交迫,路常有冻死骨。后爹病死,他和娘一路乞讨,非常艰难才到了浦州。
那时,宇文融穿着褴褛的棉袄,腰间勒根草绳,端着破碗磕着头向过路的人讨点吃的。文融娘在旁边草席上佝偻着身体,穿一件从死人堆里捡来的过分宽大又满是污垢破絮的衣服,已经饿得有气没力了。
有时,命运这东西真不好说,宇文融这时就遇到了俞良。
俞良和他爹刚好坐船从外面回来,路过时,俞良看到了在乞讨的宇文融,站住了。
“大爷大哥,赏一口吃的吧,我娘快不行了。”宇文融说完便对俞良磕头,面上的泪早已干了,只有一道道风霜痕。
俞良没想到宇文融年纪相仿,却落得如此凄惨。便伸手从袋子里取出一个包子递给宇文融,这个包子是他自己还没来得及吃的。
宇文融接过包子后,给俞良又磕了一个响头,然后,一小块一小块的撕着喂给娘吃,见到娘难以下咽,又跑到河边,用破碗装一点冰冷的水,娘才勉强吃了下去。
娘吃了一点,推给文融吃。
宇文融说自己吃了,还到河里又装一碗水,咕噜咕噜喝了下去。他把整个包子都喂给娘吃了。他看着娘散掉的目光,慢慢聚拢回来,有了一点儿的亮光。
文融娘感激地看着俞良,却说不出话来。
俞良爹扯了一下俞良的手让他回家。
俞良不肯走,恳求他爹,帮他娘俩一把。
他爹跟俞良说,街上有那么多的逃难的,帮得了吗?
俞良说能帮一个是一人,求爹帮文融娘俩。
俞良爹说,俞良的娘非骂死他不可。
俞良磨了好久,他爹执拗不过俞良,才点点头说想法子试试吧。
然后,将宇文融娘俩带到一个人家里。
那个人开门出来,看着俞良爹带两个穿着破烂的人,问是怎么一回事儿。
宇文融当时看到俞良他爹跟那个人说,这娘俩是逃难来的,问可不可以收留一下,暂住一下。
那人不肯。
俞良他爹跟那个人说,你就一个人,这个孩子不错,你又不缺一口饭吃,我随后给你送一些衣服和米过来。
那个人说,你怎么不带回家?
俞良他爹说,你知道我家那个厉害角色,会打断他的腿。
最后,经不起俞良他爹好主歹说,那个人还是同意了。
宇文融和娘就住了下来。
当娘身体有了些力气后,她就帮那人洗衣扫地做饭。宇文融也跟着帮忙,做点活。
俞良时不时拿一些米过来,和宇文融有了一些交流。
宇文融才慢慢知知道,收留他娘俩的人叫金德,是俞良他爹的世交。他鳏寡孤独多年,所开的金银铺生意也不怎么样,如果不是碍于情面,他是不肯收留落难的娘俩的。
宇文融和娘这一住,就住下来了。没多久,娘和金德过上了,宇文融才算是有了一个真正落脚之地。
虽然宇文融不怎么喜欢金德,时常想自己死去的爹,有时他会骂娘,说娘薄情寡义,都忘记了死去的爹了,但是,娘流着泪对文融说,她也没办法,能有口饭吃,能活下来就谢天谢地了。做人要知恩图报,金德能收留他娘俩,是个好人,有善德。还说,如果不是俞良和金叔,这个冬天娘俩不是冻死就是饿死了。
文融不喜欢金德,但也不讨厌金德,凑合着是可以过下去的。只是文融始终不肯叫金德做爹。金德也没说什么,毕竟身边有了一个伴,有人为他洗衣做饭。
后来,金德还借口上户籍让宇文融把名字改了,改名为金财,并把手艺渐渐传给了他。只不过,当文融接过金德的金银铺后,由于他的独特经营方法,慢慢的,大家都叫他做金白条了。金银铺生意也大为好转。
金家和俞家的往来更多了。金财和俞良的关系更非同一般。
再后来,都娶妻生子,做生意,日子还算不错。
如果没遇上俞良,可能他娘俩过不了那个冬天。所以,那年,俞一前满一周岁时,当俞良见到他为京都一贵人做金龙锁时,也求他为俞一前做一把,他也就没想太多,答应了,心里希望俞一前以后能大富大贵。
金白条是一个勤快的人,也很顾家。白天没什么事,让店里的伙计看着就行,他就回家,陪陪夫人儿子。但一到晚上,他时常得守在档铺里,毕竟金银这东西,不敢大意。所以这个夜晚,他照常睡在这里。
正当金白条想解衣躺下时,他忽然觉得下巴冷冷的,有点生痛,似乎有血流出。
这时,他用眼角看到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架在自己脖子上。他吓了一跳,但不敢动弹。如果一般的小偷盗贼,他可以应付得了。但是此人的身手非同一般,什么时候进来如何上楼,一切居然可以无声无息,这太恐怖了,要取自己性命岂不是易如反掌?
“贵客,深夜……来访,不知所为何事?”金白条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他努力镇定下来,只是低语问,也不敢大声嚷嚷。
那人压低声音道:“起来,不许说话!跟我走。”
金白条听得出,这是一把女声。只不过他感觉到意外的是,那人竟然不问金银不索要钱财,只要求跟她走。
金白条穿上鞋,站了起来,就跟着她走。
在出门时,那人小声地跟金白条道:“你自己一个人走去镇南河边的小树林。你一旦走到别的地方,你家里的夫人儿子的人头就会挂在你的金铺门上。”
金白条吓得双腿发软,牙齿“咯咯”打战,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有点头。
他一个人走在夜晚的街巷上,那人已经不知所踪,他没有办法,只有往镇南河边的小树林走。
这片小树林他是知道的,但是,他不知道为何这个人作剑逼自己往这片小树林走。显然那人不是为财,也不会是寻仇而来。他没有跟任何人结下什么仇怨。
深夜。河边小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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