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窦建德推开了自己的家门,带回的一身疲惫在进门时却是被他伪装了起来。

此时,他家的生活也并不如意。田里收成眼看就要不行,而家中老父亲还患了病。刚一进门,浓重的药味和咳嗽声就让他的心情更加低落,可他脸上的表情却还是昂扬的。

“回了”妻子的问候十年间都是如此,但却仍能让窦建德觉得有一丝温暖。他点点头,在不被人见的地方无声叹了口气。在妻子忙活灶间活计的时候,他一边帮忙添着柴火,一边与妻子说起了阿来的事情。

夫妻俩一时都是唏嘘。

家中炊烟渐起,还只六岁的孩子在院中与瘦弱的黄狗嬉戏着。生活的气息渐渐似能抚平窦建德的焦虑。

他本已有了些念头,可在与妻子交谈后,他又不禁开始犹疑起来。

若是自己再勤劳一些?

在出征前将土地打理得更加仔细,今年妻子勉强接替着耕作,来年未必就会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总不会年年水灾之后接着大旱吧?如是来年老天爷能多少赏些脸面,是不是……

吃过晡食,窦建德一边在院中给父亲捣药,一边自顾自的思索着。可随即,柴扉被拉开的声音将他从遐思中拽了出来,重又将他丢入冰冷冷的现实当中。

“兄长……”一个失魂落魄的身影站在门口,看着窦建德和院中的孩子一时不敢进去。

来人名叫孙安祖,与窦建德并非同村,但也是十里八乡闻名的好汉子。为人勇敢、但处事极为狠厉,同样有着不错的好身手。两人往常也都有交集,互相以兄弟论交。

但今天孙安祖到此,却显然不算正常,因为他衣衫的前襟都是血……

“兄长,某……没活路了,此来只得求兄长收留几天。”孙安祖说着,单膝跪地,将头重重的埋了下去。

窦建德连忙起身,将儿子赶回了屋里。他四下看看并未发现旁人关注,连忙拉着孙安祖也进了屋子。

妻子过来时被满身鲜血的孙安祖吓了一跳,窦建德只是对她摇了摇头,妻子便没再多问什么,只说了句“你们安心交谈,屋外妾来把风……”

将孙安祖领进里屋,窦建德从灶上取了剩饭菜堆成一碗,递到孙安祖面前道:“先吃,吃过再说。”

孙安祖眸光闪动,欲言又止。他红着眼睛接过了碗筷,大口扒起饭来。窦建德又为他取了一碗水,安静放在了桌子上。屋子里一时间没了旁的声音,只有碗筷交击和咀嚼吞咽的动静在响。片刻功夫,碗空了,孙安祖吃干了最后一颗米粒,恭敬的放下了碗筷。

直到这时,窦建德才开口问话:“杀了何人?”

孙安祖凄然一笑,道:“这漳南县的狗县令……”

窦建德闭了闭眼……

孙安祖自顾自道:“兄长有所不知,月前,某村突遭山洪,家里那茅屋和土地都没了。家中存下的口粮也都被冲尽。不到半月,某妻、某子就都……都……

“而后,某孤身一人重又在开地。人总不能不种地吧?虽然紧接着又是大旱,可某觉得好好拾掇一番,年底未必没有收成。可是……那狗县令非让某去辽东!”

说到这,孙安祖已是咬牙切齿。

他攥着自己的破旧衣裳,忿忿道:“某已再三向他陈情,某家贫,家贫得厉害!若是此去辽东归来就只有饿死一道!是没了活路了!可他赞某骁勇,说非去不可。某再三推脱他就让胥吏鞭打,于是……某一刀刺死了那厮!”

许久,窦建德才重又睁开眼,问道:“现下,你有何打算?”

孙安祖重又泄了气,他塌了胸,目光有些游离道:“某也不知……那场山洪之后,村里人逃的逃、死的死,还活着那些又不少被官府当兵卒给募了,可募兵也好歹给些钱粮啊?

“现在……呵,杀了县令,那些胥吏却都是没卵子的,某趁乱出来,一时间,也只想到来投奔兄长你了。至于今后,或许也去逃荒吧,去了别的郡县,总不至于被抓住……”

“先在某家住下。”窦建德不容置疑的说着,他按住孙安祖想要抬起的胳膊,确定道:“不需想旁的事,你既来寻某,便听某的安排。”

而后,窦建德站起身,背着手踱步了一圈,他忽然转身看着孙安祖道:“你来之前……某倒是也在思量,本还有些犹豫。可贤弟你既到了,某有些事情也就想清楚了。”

“何事?”

“贤弟可怕死?”

“怕,谁能不怕!可现在……切,烂命一条罢了。若是被逼急了……”

“可敢造反?”

“……”

孙安祖被骇了一跳,他看着窦建德那张黝黑宽大的脸庞,看着那卧蚕般的眉头许久,终于眼神也锐利了起来,问道:“兄长想怎么做?但且吩咐!”

“可敢?”

“本是不敢的……可,现下还有的选么?”

“好!贤弟随我来!”窦建德变了自称,孙安祖却也未觉得异样,拿起桌上的水碗灌了口水,一边在衣裳上擦着手一边跟随窦建德出门。

门外,妻子用挑好的草籽和捉来的小虫在喂养两只瘦母鸡,见窦建德和孙安祖要出门,赶忙回去拿了身衣裳,追着递给孙安祖道:“换了再出去!”

孙安祖道了声谢,当下背过身去换了衣服,随后两人赶着黄昏出了门。

斜阳的暖黄下,窦建德带着孙安祖去爬了座山。

那山在村落西边,并不宽广,但胜在山顶颇高,从那里足以眺望数十里之外。

一边爬山,窦建德一边说:“先帝还在位时,天下富裕兴旺,咱也算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可即便这般,那年辽东之役也怕有百万人马吧,不还是被高丽打的大败?回来的人有十一之数么?”

“没有,那年某叔伯也去了辽东,都没回来……”孙安祖回忆着道。

很快,两人爬上了山顶。窦建德找了块石头歇下,也指给了孙安祖一块,呼吸还很平稳的道:“再看看今年,先是大水、然后就是大旱!我们村里死的死、逃的逃,被征去劳役的人也被官吏欺凌盘剥,大多死了。”

“某村里一样……”孙安祖平静的做了回应,在听到“造反”两个字后他本来还很震惊,可想到挑头的会是眼前这位兄长,看着他此时条理清楚的分析,他渐渐安定了下来。

“往年西征,听说也已经死了不少人。开河渠又死了不少人。到现在这才几年光景?损伤的元气还没有恢复,百姓贫困,但皇帝不体恤。

“辽东不好打,可皇帝偏要亲自到辽东督战!长年在外的人不能回家,有些已经死在了外面,兄弟,你往这边看,你看到了什么?”窦建德说着,伸手指了指山下小小的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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