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今天它已经消失了，现在没人再写繁体。”
“喏！你看我的姓里还有翅膀！”
“可只有一只，另一只在哪里呦？”
我破涕为笑：
“子建，你看看……你看看我遍体鳞伤的狼狈模样，好丢人啊……”我伸出我的手臂给他看，“我的羽翼摧折了，今后我可以借你的双翼吗？你的白马儿……真的很漂亮，可以借我骑一骑吗。”
“当然可以，只是你无需借别人的马，你自己就有一匹呀。”
“它在哪儿？我没有看见。”
少年掰开我捂住眼的手，指着云梦泽的湖里：
“喏——你回头看看，那戏水的不是吗？”
我按住我的手腕，恶狠狠地骂道：
可恶！可恶！可恶的白马儿！
公无渡河！公无渡河！为什么贪玩！为什么贪玩！为什么你偏要往云梦泽中跑去！
我突然大哭起来。
呜呼——
马儿，马儿，你陷进了泥潭，是谁让你遍体鳞伤！
哀哉——
马儿，马儿，她是我的孩子，是我早夭的小公主！
我的马儿——
她死了！！
“你这个女人真奇怪，你又哭甚？它不是好好的吗？”少年翻了个白眼，却丢来一块白娟，“你难道不知道，你自己的白马儿是会游泳的吗？”
“真的……吗？”
“真的。”
“你没骗我？”
“没有。”
“你看我手里现在有林教头的朴刀吗？”
“你就是执刀人。”
“子建啊子建，你为何对我如此好啊，教我怎么偿还呢？”
少年忍不住掩嘴失笑了。
“你傻不傻，善良的人儿终将被温柔以待呀，你还有好多好多时间感受这温暖的世界啊！”
噫！
白马儿啊白马儿，快快来，快快回来，我就在这里，我就在这里，我就在原地！
三
“曹子建，我是从小喜欢小燕子的开朗女孩哦，我有颗水晶一样玲珑剔透的心，虽不似钻石那般坚硬，但并不像玻璃一样易碎。跟我交朋友，请你不要担心。”
你噗嗤一声笑得不行，你用荷叶盛了一抔云梦泽的水，泼我一脸，说要让我清醒清醒，要带我去游仙，去天庭赴一场极乐之宴。
“风月飞雪何以迷乱卿眼？卿有鸿鹄志，毋堕无生渊！”
你笑了笑，说：
“走！孤带你饮马洛川！”
白马儿啊白马儿——
你像一只鹤一样竦立
你像一只雄鹰一样翱翔云间
子建啊子建
你送我一颗千年前的云梦蜜橘
你送我一身芙蓉制成的曲裾深衣
你为我采来汨罗的蕙兰为冠
你为我摘来绿萝作靴
你为我系上玉组佩
你我同乘着白马儿
你我并驾齐驱驰骋蓝天
白马儿啊白马儿——
你看我笑脸嘻嘻
其实我是北冥之鱼
我化作一只云雀
告诉你自由的飞鸟才是我真正本性
好累好累，可我还想再飞
好困好困，可我不敢再睡
虽然脸上有些雀斑
但我胁下有生双翼
我从凡间荆棘林里飞出
漂亮的羽毛在日光下曜熠
为了挣脱锁链我拼命扑腾着
扑腾着——
你可看见我的雄心
我想成为翱翔九天的朱雀
我想成为扶摇直上的大鹏
但我最想成为我自己
我在空中翩翩起舞
大声唱起我喜欢的歌曲
你听到了吗
“嘤嘤嘤嘤——”
那是我最欢乐的笑声
白马儿白马儿——
乘鲸鲵、踏文鱼、过邓林、越赤壁、穿汝颍——
那儿有汉广游女，还有湘江娥皇女英。
你扔了冠冕印紱，带我北上碣石山，带我南下洞庭，带我去沧海濯足，带我去孔子当年出海坐的桴船里停一停。
你还要带我去谯县故居，带我去听漳川流音，带我去看邺水朱华，带我去游猎北林。
我偷偷跑去铜雀园给你摘了一株青莲，你却为我捧上满怀的玉兰。
我到要问问你，你是怎么知道我最喜欢兰花的呢？
我从荆棘里折过一朵野蔷薇别在耳畔，我倒要问问你：
“是花开得更灿烂还是我笑得更灿烂？”
我换上一套绿罗裙在你面前转圈，我倒要问问你：
“君知我美否？”
白马儿啊白马儿——
哪有女人不爱穿漂亮衣服呢？
白马儿啊白马儿——
熏炉袅袅，你对镜为我梳发，为我摘缨，为我盘云髻，为我戴江南产的明月珰，为我挂上鲛珠做的项链。
我捧起一本你的绿皮诗集，遮住了羞红的双脸，你撩开我的缕缕刘海，轻拽我的马尾小辫笑眼盈盈，我则轻拧你的右脸作为回击。
对不起，我从未见过那么多漂亮的东西。
白马儿啊白马儿——
你关心同情女性命运
你悲悯苍生连雁雀龟都在意
你讲的历史故事我都好欢喜
你慷慨淋漓写下的诗真的很豪气
你说萤烛末光也能增辉日月真的好懂诗意
白马儿啊白马儿——
我们像小儿女一样穿梭回廊里
环柱追逐游嬉
我要故意撞你肩惹你三顾
然后我独自窃喜
我要向你发来捉迷藏的邀请
趁风吹灭烛火时偷偷亲吻你
额头脸颊眉间一个都不能少
你悄悄地靠近
问我为什么脸红
我抵着你额头将嘴角扬起
我要揪紧你的双耳在手心
白马儿啊白马儿——
我来自南越
我想变成一只黄雀
飞到河洛中原
趁你读书的时候
偷笑着藏在你的双耳杯后面
庭燎火光曳曳
熏炉香雾奄奄
你在案前那么认真地改诗
连胃病都不知道
白马儿啊白马儿——
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
你住在我的专业课里
我的课本有你的中古音
但我想
翘课去看你
我想立刻奔向你
想与你追逐花田
想让你听我大胆热烈的表白
我的喜欢一点也不廉价
请你务必珍藏
看照小心
白马儿啊白马——
这是梦里吗？
这不是梦里。
因为你的诗集是如此真心！
因为你的面容是如此可亲！
一千八百年不遥远只因为有你
我们游遍了九州大地。
大地终于遇见虹霓。
虹霓送我们直达天庭。
天庭有孔仲尼、孟子舆、屈灵均、郭青衿、荀令君、诸葛孔明、李翰林、岳鹏举、于廷益、明唐寅、清秋瑾，还有你魏世英。
赤松王乔为我祝寿，玄微子为我抚琴。
与我碰杯的是帝女仪狄，侯赢在旁叩剑清歌，季札同我比试剑艺。
等等，我好像又看见了那个黑黝黝佝偻着的身影！
我实在看不太清。
来来来——
美酒斗十千，
将进酒！杯莫停！
我姑酌彼兕觥，君姑酌彼金罍。
缱绻缠绵，情愫绵绵，高举觞杯寿祝君王长乐延年！
如果我喝醉了你千万别偷笑，
我本就是憨傻的笨姑娘。
酒酣耳热
酒气微醺
来，子建，凑前来——
听听这颗炽热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我这块美玉温润无比
我的真善热情
你可曾感受到分毫？
你笑指着我对宾客说——
“此女疯癫又痴傻！”
白马儿白马儿——
你慢点醉啊
你翩翩的身影好生熟悉
丝竹管弦音
你就在镜花水月里
你就在阳春白雪里
白马儿啊白马儿——
我知道你不爱看见眼泪，从此我不再哭便是。
我们照着同一个世界的日月光，
我们站在同一片土地上，
我却怎么也无法给你一个拥抱。
从此就让冰冷白骨留在我枕旁。
曹子建，你是日行千里，驰骋云海的骐骥，今生我绝不会负你，也绝不允许有人欺负你！
救命之恩不敢忘，余生都用来将你追寻，我将经史子集紧紧抱在怀里，双手合十，期盼上天保佑你长乐安宁。
可是……
其实……
可恶……但是……
心率监护器还在梦里闪个不停，
病榻前呼父千呼不应，
执冰手，
失声跪泣
……
我在教室笑着笑着就突然哭起来
我在天庭跑着跑着就跌落云端
坠落——坠落——坠落青青草原去
“不不不——”
“不要——”
白马儿白马儿啊，可是你大声呼唤我姓名？
“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奢望他人施舍的温存，不要走进自我感动的地狱！你看崔莺莺回诗拒绝有多决绝，嘤嘤不可取，莫要再教人将你看扁喽！”
可我蹲坐在地，可我肠断气结，悲恸哽咽，胡乱摇摆双手：
“我没有人的体温啦！我没有心跳啦！我再没有眼泪的啦！
“不是的，你瞧——”
曹植微微俯身，浅浅一笑：
“你不是看得见天空蓝蓝的颜色吗？你闻得见花香——你听得见雀儿在叫呀——你看——你不是可以触摸到那温暖的阳光吗？”
“你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你自己就是一匹日行千里的白马。”
“你不用太阳奔你而来，你自己就是一轮满月，你要用辉光照亮整个世界，去温暖还在寒夜里瑟瑟发抖的人们。”
马儿，马儿，白马儿啊我的好白马儿——
多幸运在最美年纪遇见你，伯牙绝弦的痛不想再承受。
我的马儿，我与你生死与共——
饮一杯忘忧酒，笑谈过往荒唐，余生定要好好珍惜。
四
子建啊子建——
为什么就到了该与你告别的时间？
你观过沧海，走过赤壁，西望玉门，北出玄塞境，但你，但你，一定没见过江南杏花春雨，没见过垆边沽酒的姑娘啊，她似雪如月温柔多情。
子建啊子建，我的家乡很美啊，我很想带你回家。
你来我家，我家曾有好大一片橘林，你可晓得，赣南柑橘一点也不逊色云梦蜜桔！
魂兮——
魂兮——
魂兮苍茫——
魂兮归故乡！
归——
归——
归——
式微式微——
胡不归？
子建啊子建
原来黎明是你我分别的界限
幽暗处默然相对，
寂寥无声，
哽咽无言
诀别恩怨
朋友啊朋友
除了默默祝福平安
我还能再说什么呢
亲爱的马儿，明日你就将启程，我回到云梦之畔，我为你祖道饯别。
子建啊子建——
你看我的白马儿呀，她的羽毛多惊艳——
晨曦微光透过枝叶，光影映耀着我的脸。
持捧谛视良人玉颜，玉颜转眼灰飞烟灭。
飞雪漫天，漫天飞雪，可是四月哪来的飞雪？
不是飞雪！不是飞雪！是碎玉乱舞，是我迷蒙了泪眼，是珠玉断线，掉落一地也没人捡。
子建啊子建——
你没有不见！
天上！
你在天上！你乘鹤西辞，还回头看了我三眼，提醒我该持节奔赴下一场遇见。
“是姐姐就要照顾好大家哦！”
我晓得，
今后我心底已流淌着汩汩温泉。
我是梦蝶蹁跹，
我是欲乘风归去的明月，
你是人间风雨，
一呼一吸
都与我同在的仙才曹子建。
子建啊子建——
君王于太阴长眠，
我自作人间孤魂野鬼。
今生君恩还不尽，
洛水东川来世再相约，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我仰慕节士高洁，
我不想成仙，
长生我并不艳羡，
我只贪恋言笑晏晏，
我只愿留在人间，
因为那是——
有你的人间呀——
只是来世，
再不来人间了呢。
我乘马回到家乡，
我回到东江河畔，
我一把扯开我的衣领，毫不掩饰地告诉你们我的野心！
我想披头散发，赤脚走在河岸上，霞影、月光还有星辉都撒在我的肩上，还有长长的黑发上——我要手舞足蹈！我要癫狂地唱——”
“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尽的绿水悠悠——”
夜空深处忽然传来熟悉的一声——
“你回头看看哦，你的朋友们都在原地红着眼。”
风吹梦醒，吹干了离人的泪。
那不是四月的风啊，那是平原侯送我回萍院的清风。
微雨过后，虹霓氤氲，依旧似水流年，春风不似朔风凛冽。
若水广场，莺莺燕燕，四月春光无限，鸿鹄说，她不作叽叽喳喳的燕雀。
妄自菲薄这条剧毒的蝮蛇，缠住我的脖子多年，可今天我低头一看，蝮蛇不见，只有我的两双利手。
好一场荒唐的青春大梦，
原来我一直就在舞台间！
别再让红面变红眼！
来吧，来吧，朋友跟我再念一遍：
滋兰九畹又树蕙，屈原名平字原。
执笔如执剑，掣剑如闪电，斩断旧愁夙怨，要夺过恶魔手中皮鞭，揪一把诗赋，捻一拳史典，大声告诉所有人：
“我要我爱的、爱我的都长长久久存留在这世界！”
白马儿白马儿——
你是我手中利剑！
我要学那庖丁把牛解，我不要沉醉鲜花名利间！
我要全心投入那酣畅淋漓、荡气回肠的挥墨转笔间！
我不怕对己独酌，我不怕孤苦闷郁，我只要逢机游刃其间！
我要胸臆块垒都不见！
我要这天再不能遮住我的眼！
我的好白马儿啊——
执笔如执剑，封笔之日，提剑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天下谁还能把我轻贱？
马儿，马儿，也不要自轻自贱，哪里会有天使亲吻你哦，哪里会有上帝平白给予恩惠哦？
你是千里马伯乐也是你自己！
马儿啊马儿，我的好马儿，什么时候带我回家啊？
我真的……好想回家……好想好想……
2013年秋天
尘埃与阳光都洒在我桌面
被历史老师点名回答的文言翻译题
我没做出来
可我终于学会翻译自己的人生历史文言
其实从前《洛神赋》读过很多遍
可直到那天我才知道洛神有多惊艳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
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是那个落魄王侯告诉我理想不能被毁灭
人神一定还会再相见
某年某月黄昏夜，我饮马东川，身披某个落魄王侯的衣冠。
忽然飞来一匹白马儿啊，说要乘我渡岸去河对面。
白马儿啊白马儿，它是我的白马儿。
那是一个明月夜，一匹从千年前邺城来的白马儿，引我来到东江源，遇见了某位翩翩少年。
我承诺他，我会等待一千七百九十年。
洛水东川本有缘，相约沧海再相见。
我看见天边白马连翩，话到唇边，却只剩下：
“子建——”
2022年林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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