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儿,见字如面。”
“在济南的一年,过的还好吗?”
“姐姐明明有好多话想与你说,但提笔却不知道写些什么。”
“但有件事情,姐姐必须和你说。”
“父亲病逝了。”
“他临终前,叮嘱我们至少要半年,才能与你在书信中提及此事。”
……
噼啪。
爆竹声声作响,紧接着的便是喧天的锣鼓,甚至还用上了稀罕的烟火。
五彩斑斓的色彩顷刻照亮大街小巷的银装。
“恭喜庄老板的新店开张,您愿意盘下这栋酒楼,真是让我们蓬荜生辉呀!”
“……”
三层高的酒楼内,灯火通明,佳肴满目,受邀而来的众人纷纷举杯,都在等着主位上读着来信的那个年近二十的男人发话。
他却只是反复读着信,嘴角微微颤动着。
“庄老板?”
身旁的人轻唤了庄贵一声,他这才猛的回过神来,看向眼前的诸位豪绅、老板、官人,却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声音像被一根刺卡在了喉咙中。
他知道,现在是至关重要的时候,他必须在这时候有所表态,不能让之前的努力付诸东流。
他站起身,轻盈的小酒杯此刻在他手中却觉得万分沉重,他用劲了全力,才勉强举起杯来。
然后,要说什么。
庄贵的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快啊,说话啊!
他疯狂地催促着自己。
说些什么啊!
他看不到那些人的脸,却能感觉到那一道道过分锐利的目光。
说些什么啊……
一股剧烈的痛感从他胃里冲上脑袋。
“唔——”
他猛然跪倒在地上,吐了起来。
“哎!诸位老爷能赏脸应约,我们庄老板太过兴奋了!”一旁的伙计立马反应过来,替庄贵打了圆场,他举起杯来,环绕一圈,笑道,“这样,我先替掌柜敬大家三杯!”
吩咐了人打扫后,庄贵这才强撑着身子回到了桌前。
时至黄昏,西边的太阳尚未落山,东边的月亮却已向人间撒下月光。
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后,喧闹的酒楼忽的安静了下来。
刚才那伙计走到庄贵身边,关切地问道:“掌柜,你没事吧?”
庄贵愣了下神,旋即摇摇头,说道,
“伯劳,多亏了你,这宴才能顺利进行。”
“我流落街头的时候,是掌柜您肯赏识我,救了我一命,做什么我都是应当的!”伯劳乐呵呵地挠了挠脑袋,说道,“不过,掌柜,您今天看了那封信之后就一直不太对劲,要不要先去休息会,酒楼的事情,就先交给我跟伯归他们处理吧!”
“也是……我是该去休息会,有劳你们了。”
酒楼的二三层是客房,一层是客堂与柜台,庄贵的卧房就在柜台往里走一些的地方。
庄贵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混乱,他此刻只想找一个人,或者一个地方,可以让他诉说痛苦,可以让他大哭一场。
他现在就想赶回开封,可他答应过父亲,要有出息后光明正大地回去。
可父亲却没有等到那时候,甚至没有等到他的加冠礼。
他无力地推开自己的房门,
一阵眩晕感却在此时突然袭来,庄贵扶着门廊,闭上眼,过了好一会才缓过神,
然后,他睁开眼,
黄昏下,那抹耀眼的蓝色在一瞬间夺取了庄贵的目光。
他与一双淡蓝色、泛着点点星光的眼眸四目相对,
而那另一道目光,来自一位穿着衣不蔽体却闻所未闻的服装,正抱着双膝、蜷缩在房间角落的姑娘。
……
咚咚咚。
庄贵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温润的日光已透过窗帘洒进了卧房。
他起身,稍微舒活了下筋骨,脖颈处的痛感让他知道自己不是在梦中。
“掌柜,您还好吗?我给您送早膳来了。”伯劳的声音从门外响起,“您昨夜进屋后就没出来过,晚饭也没吃,大家都有些担心您……”
“你放屋外的柜上吧,我一会自己去取。”庄贵说道。
“好!”听到庄贵的回应,伯劳似乎心情好了不少,答应得也很爽快。
更衣的时候,庄贵环顾了眼卧房。
一张桌子,一处床,两把木椅,两扇窗。
和平常也没什么不同的地方。
他又看向床边的角落——昨天他依稀在这看到了一个姑娘。
而现实却是,他一眼望去,这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是幻觉吗。
庄贵这么想着,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将门外的餐取到了屋内。
在他坐在桌前的瞬间,一股违和感却油然而生。
他盯着一旁空空无人的木椅。
为什么自己会觉得,那张椅子上应该坐着某个人。
自己好像与那个人说了很多话,如今却几乎记不得了。
庄贵鬼使神差地走到那椅子前,蹲下身子,旋即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一般,伸出了手。
一根弯弯曲曲的长发。
大段零碎不堪的记忆猛然从他脑海里复苏,昨日发生的事情一点点拼凑成了一幅图。
那不是幻觉。
“什么自助餐,大酬宾……会员卡,早餐卡?”
那个姑娘昨天晚上用他明明认识的语言说了一大堆庄贵根本听不懂的话,但有一句话却让他印象无比深刻,
“你现在应该要振作起来才是,他肯定也是这么希望的……我猜。”
父亲给了他机会,给了他资金,
为了不干扰他,父亲甚至给了他半年。
他现在要做的不是一味消沉,而是不能让父亲的期望落空才对。
这么想着,庄贵把那些情绪咽下,再次推开了那扇门。
“伯劳。”庄贵朝正在给寥寥一桌客人上餐的伯劳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伯劳立马笑哈哈地跟客人打了声歉,便来到了他面前。
“那几位客人是来用早膳的?”庄贵问道。
“是,掌柜。”
“他们吃了些什么?”
“三个人,要了三条炸馃子,三文钱,一笼肉包,十文钱,我们给各送了一碗白粥。”
“这样啊……”庄贵思考了一会,说道,“你替我拿纸笔来,我有点东西想试一试。”
“好嘞!”
“喂,你听说了吗?”
“听说啥子?”
“那个庄老板新开的酒楼在卖的早膳呀!”
“卖个早膳有什么稀奇的?”
“卖早膳不稀奇,那老板可就稀奇嘞!”
“咋说?”
“那老板搞了个什么什么——早餐券!听说呀,在他那花上四十文钱买这早餐券,后面的一个月呀,每天早上都可以去免费拿一条馃子,一个包子,一碗粥嘞!”
“真的假的?”
“听说呀,这个月不去办的话,下个月就要五十文哩!”
一传十,十传百,庄贵的早餐券很快在大街小巷便传开了,许多哪怕已经吃了早餐的人都好奇的来看了两眼。
未到日中,庄贵的酒楼就被来吃早餐的客人挤得人山人海。
按理说,酒楼提供一些早餐只是副业,但现在,短短一个时辰,庄贵的新酒楼几乎抢走了这条街上所有的目光。
“我滴个……掌柜,你真是个奇人啊!”后厨的伯归与伯殊此刻正忙的不可开交,他们这辈子都没有想过一天之内能做这么多的早餐。
庄贵其实也想不到。
他只是按着昨天那姑娘嘴里说的那些奇怪东西,免费送了那桌客人三张早餐券,请他们帮忙宣传宣传,谁知道能招来这么多人。
平常济南的街上会出现这么多人吗?
“伯途呢?”庄贵问道。
这兄弟四人是他途径桥洞的时候带回来的,那时正值酒楼筹备,紧缺人手,庄贵见他们可怜,便允诺让他们替自己干活,为了方便、也应兄弟四人的要求,庄贵就统一为他们起了“伯”字辈的称呼。
他们的双亲被仇家杀了,家也被抄了。
伯劳是其中的老大,也才二十岁出头,他做事沉稳,也比较谨慎,但比较一根筋,被仇家打断了一只手。
伯归与伯殊是老二老三,他们跟着母亲学了做菜的手艺,本来在一个药房里打下手,但药房老板得知他们惹上了不该惹的人之后,就把他们扫地出门了。
伯途是年龄最小的,才十四岁不到,但他的聪慧却是几个哥哥比不上的,他一听到庄贵的这个早餐券计划,就立刻反应过来,还帮庄贵把原定的五十文限时降到了四十文,便到处去宣传了。
“老四他去买食材了,他说仓库里的可能不够用。”
庄贵瞥了眼偌大的客流量,坐满了人的客堂,还有外面排着长长一条队正等着取早餐。
“伯殊,你一个人做的过来吗?”
“只是这三样早膳的话肯定没问题。”
“那伯归你去柜台帮伯劳吧,别让客人等太久了。”
说罢,庄贵便继续埋头写早餐券了。
三个大字,加上庄贵的署名,日期,便有足足四十文。
为了防止日后有人造假,庄贵还特意在自己的名字里面加上了一些平常人注意不到的符号。
那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庄贵此刻越发觉得那位女子神秘莫测。
那双淡蓝色的眼眸如今已印在了他的心底,挥之不去。
但庄贵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
黄昏落满了济南的城镇,山川,照在如今镇子边上的一幢破烂不堪的阁楼上。
那阁楼里的一团阴影微微动了动,像是避开那黄昏一般。
好饿。
衣衫褴褛的女子一手捂着肚子,另一手遮住了身上的淤青,被碎石屑和玻璃渣划出了好几道血痕的脚交叠在一起,安抚着不间断的疼痛,那双淡蓝色的眼眸无神地凝视着与她相隔着仅半米的日光。
她站起身,伤口传来的剧痛让她忍不住咬紧了嘴唇。
她反复按着那屏幕破碎的手机的开关,却没有一点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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