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沈一石准确叫出自己的字,郑榕的眼神多了些玩味。
沈一石何等人精,自然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却对琴谱动心不已,并未回避目光。
两人对视一眼,郑榕笑道:“此物是南京好友所赠,宝剑配英雄,姜白石处江湖不忘君国,是难得的高洁之士,词曲双绝,正与沈兄相称,还望笑纳。”
明知是奉承,沈一石却难有恶感,反而心生知己难求之感。
他精通音律,尤爱嵇康的事在浙江不是秘密,但世人不知,屡试不第、终身未仕的姜夔才最让他深感同病相怜。
这句“处江湖不忘君国”几乎是直直戳中心坎,让他喜不自胜。
他郑重地接过琴谱,神色微动:“俗语讲无功不受禄,贤弟如此厚礼谬赞,愚兄实在愧不敢当。”
说着,他对身旁管事叮嘱几句,不一会儿就见对方捧着个绸布包快步赶回。
沈一石从中取出一长条木盒,轻轻拈出里面的毛笔。
笔杆是多年的紫檀,较寻常毛笔略略粗上少许,精雕着仙鹤。
沿笔杆往下看,两头是象牙,笔套则用和田玉雕琢而成,晶莹剔透。
沈一石双手奉上,说道:“不知贤弟所爱何物,只得以此相赠,盼贤弟诗书传家,早日及第登科!”
仙鹤乃一品文官补,这是名贵之物,也是标准回礼,读书人都不会抵触。
但正如他自己所说,还是落了下乘。
在商场上便是失了先机。
洒脱的他坦然应下,郑榕也不拘礼,欣然接受,于是宾主落座。
一来一回,双方亲近了几分,主动权也自然落到郑榕手中。
沈一石抿上一口白水,问道:“贤弟一定不只是为了结识一番,不知可否明示?”
“沈兄慧眼,弟今日冒昧前来,确有件要紧事。”郑榕说,“沈兄想必已经知道改稻为桑的事了,不知有何打算?”
“改稻为桑是国策,沈某依令行事,定当竭力增产丝绸。”沈一石不动声色道。
说起正事的他换了自称。
郑榕早知会有如此答复,轻声说:“沈兄的丝织作坊名满天下,又是增产主力,不知可否带我长长见识?”
“这有何不可?”沈一石从容起身,“贤弟请随我来,我这宅院的前院便是二十年前的第一家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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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坊里,声响此起彼伏,汇作浪潮。
一丈宽的织机横着排了六架,中间是一条能容纳两人并行的通路,顺着走下去,足有三十排,织着不同颜色的丝帛。
“这样的织机搭配江南最好的织工,每天两班轮着织,一天可织六尺。沈某有三千多架织机,每年可产丝绸二十万匹。”
虽是背靠江南织造局,却这家业也绝非常人所能创下,沈一石隐隐有些自得。
郑榕对此早有预料。
虽然足智多谋,但自命清高又抛不掉商人本色的沈老板比官员更好对付。
“沈兄气魄超群,还能不忘初心,守着发家之地,当真是名士本色。”
“哪里,物尽其用而已。”沈一石摆手谦虚道,眉眼舒展,显然很受用,“这里不是议事的地方,我们换个去处。”
投桃报李的他没再去客厅,而是将郑榕带到了琴房。
坐在那张名贵古琴之后,他的心绪也平静下来,直率道:“作坊随时可以再建,要增产丝绸,桑田和生丝才是关口。”
“这正是家父所想。”郑榕说,“既要购置桑田,又要增设作坊,沈兄负担不轻。”
“愚兄为织造局经商,难处再多也得想办法克服,就像我这些织机绸行,再多也都是为宫里和各位大人开的。”
“这话是关键。”郑榕点头道,“沈兄兢兢业业多年,布衣素食,如今又要为国策殚精竭虑,着实令人敬服。”
沈一石矜持地一拱手,没说话。
郑榕话锋一转道:“可惜沈兄之才,尚且不能为己谋身。家父时常叹惋,今日听沈兄此言,弟也深有同感。”
这话说得沈一石糊涂了。
浙江上下拿钱从不手软,郑泌昌这个布政使每年就八万两,何出此言?
看郑榕的表情,他有了猜测,正色道:“沈某乃官商,尽心做事是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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