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本分,也是功劳和苦劳。”郑榕朗声说,“改稻为桑国策推行在即,沈兄就不想为自己谋划吗?谋国先谋身,姜白石固然可敬,却也是前车之鉴。”

“……!”

这话说的直白,打乱了沈一石的判断。

他缓缓睁大眼睛,甚至忘了该坐下,心里回荡着刚刚的话。

若姜夔那份棋谱是送到心坎,这前车之鉴的表述就是说清了他的心声。

他做不到嵇康那般洒脱出世,又深感如姜夔般求入世而不能,两番知音之语,让他心头激荡,以至于又一次略微失态。

沉默许久,他缓缓问道:“贤弟以为怎样才能谋身?”

这别扭的做派让郑榕心底一哂。

不论前世印象,还是现场过招,沈一石的弱点都正如自己所料。

确定把准了脉的他循循善诱道:“生意之道重在账目,沈兄的作坊都在钱塘,若能将作坊开到各县……”

沈一石外号铁算盘,论起生意是天下头等的精明人,转眼就猜到了后半句。

“分散布局,账目灵活,里外不过多些损耗,于我百利无一害。”他沉声说,“可这于改稻为桑何益?贤弟为何如此谋划?”

郑榕笑着竖起两根手指:“沈兄此言恕我不能苟同。依我看至少还有两个益处。”

“哪两个?”

“一是稳定市场。沈兄开设作坊,便可避免胥吏豪族产业一家独大,既能近水楼台收购生丝,又能解百姓之忧,助力国策。”

“另一个呢?”

“另一个自然是在商言商。改稻为桑多产的生丝,浙江吃不下就要外流,若能确保丝价平稳,在湖广也可以发展丝织。”

郑榕成竹在胸地说,接着不急不躁地望向沈一石,并不急着等待答复。

因为他很清楚,沈一石有着游移在文人和商人之间的“文青病”这个命门。

握住这个命门,这位眼光长远毫不逊色郑泌昌、杨金水的豪商就逃不出掌心。

事态发展也正如他预计那般,得了“公私兼顾还能为朋友行方便”这个台阶的沈一石几乎没怎么犹豫,点头道:

“贤弟所言,着实令愚兄豁然开朗。但要真想施行,还不免要实地考察一番。”

心中暗道一声果然,郑榕爽朗道:“沈兄若有此意,淳安是个好去处,改稻为桑首站就在那里。”

“承蒙美意,愚兄一定仔细斟酌。”沈一石拱手谢道,心中已然盘算起来,表面上却还维持着文人雅士的矜持与从容。

郑榕对这心思了如指掌,客气道:“实不相瞒,愚弟还有个不情之请。姜白石的词曲虽好,奈何弟与友人皆不通音律,至今未能听到大家演奏,不知沈兄可否……”

这番话给足了面子,更让自认为是清流雅士的沈一石心花怒放。

不多时,悠扬的旋律就在琴房回荡。

起初有些生疏,很快便纯熟起来,伴着婉转的越调南音,唱出词人的心绪。

郑榕神情专注地欣赏着,时而露出惊喜之色,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他的目光落在了墙角。

那里码着一排不起眼的木箱。

他至少有七成把握,那里面装的就是足以震动朝局的罪证。

哪怕是为了老爹和全家的性命,也不能把他逼到玉石俱焚……

暗暗感慨一声,他站起身来,赶在一曲奏罢的间隙击节叫好。

沈一石的脸上也露出自矜之色。

他这辈子缺两样东西。

一样是真正属于自己的财富,另一样则是来自士大夫的尊重。

今天,在郑榕身上,他同时得到了这两样求而不得的“珍宝”,恍然有天人之感。

“知己难遇,怎能不喝酒?拿酒来!”

激昂的喊声透着魏晋狂士的洒脱。

郑榕附和着走上前,心中暗暗腹诽:

老文青确实比那些老狐狸好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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