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猿腾空蹴踢,诗麦借势将其远掷。耳语者不顾伤势飞扑,诗麦迎头给予痛拳……

局势几乎一边倒,诗麦从未落过下风,不一会儿的工夫,空地上便充满了猿人的呻吟。

汗青看得起劲,突然发觉首领许久不见踪影。

他环视四周,瞥见空中盘旋大量石块,不安油然而生,继续搜寻,视线越过燃烧的屋舍,终于在战场的边缘找到了首领猿那壮硕的侧影。

它笔直伫立,仰望天空,一手凝聚石块,一手像乐师的指挥棒一样翻转纷飞。

此情此景,无比熟悉。

男孩尝过此招威力,清楚放任石块积累会是如何下场,然而诗麦激斗正酣、分身乏术,于是他决定自行阻止猿人计谋。

他艰难扭动身躯,尝试挣脱绳索,失败后立时调整姿态,干脆像青虫一样贴地蠕行。

随着地面上蛞蝓尾迹般笔直的擦痕愈发延伸,男孩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首领猿的身侧。

他弯曲双腿,深蹲在地,蓄势待发,瞅准对方吐完气的松懈刹那,像只牛蛙一样猛然跃起。

坚实的头槌正中对方腰腹,首领重心不稳,咒骂一声后跌倒在地。

飞旋的石块顿时断线般下坠,淅淅沥沥,仿如落雨。

在谢幕礼花般四散淋落的石雨中,诗麦也成功化解了中年猿跌跌撞撞的最后一次冲击。

她面不改色地傲然挺立,冷眼贱视环绕周遭的捂着伤口、打滚示弱的大块毛绒。

首领猿并不甘心,起身仍欲顽抗,没走几步却倏然停住脚跟。它惊恐地回望天空,许久僵如木板,等到回过神,一声仓促令下,众猿忍痛四散逃开,自己也扛起地上昏迷的侏儒头也不回地奔向树林。

争斗就此画上句点。

诗麦轻快地吹出一声哨响,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地上姿势怪异的男孩,似乎在观察某样新鲜事物。

待她靠近,倒栽的男孩艰难开口询问:

“刚才的招式很厉害,你是怎么办到的?据我所知,我们的皮肤只有自卫功能,这是出于对旧时代人类保护的考虑,你是怎么……”

“自卫?别傻了,工具的性质永远由使用者决定,”诗麦笑着回答,“原理很简单,只消调动身体各部位的肌肉,将皮肤接受到的本该均匀散解的冲击,引导汇聚后使其从肢体末端倾泻,就跟太极的接化发一个道理。”她轻快地拍拍汗青肩膀,脸上全是得意。“所有调查者都会领悟这项技能,只是或早或晚。怎么,你想学吗?我教你啊!”

“那敢情好,”汗青笑笑,任由对方将自己翻身,然后又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很难吗?”女人俯身去解男孩膝盖上的绳结,“入夜后没在巨树旁看到你,我便爬上了附近的山坡,看到这里隐泛火光,于是慢慢悠悠地往这边赶,权当散步。”

“谢谢,”汗青知道她在撒谎,若非马不停蹄,根本赶不上持续行进的猿人队伍,但他并不想要拆穿。“你出现得很及时。”

“我只是做了一个向导该做的事,”她回答,“不过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被这群红毛猿五花大绑的呢?”

“说来话长,一切还得从一只拥有五条尾巴的异兽说起……”

解除束缚的汗青打算事无巨细倾诉,谁知刚描述完五尾兽的体貌细节,聆听者就断然失去了耐性。

“我不信!一定是你小子被吓傻了,在一些不必要的细节上做了艺术加工。”她要求男孩复现见闻,然后不由分说便把两人的额头按到了一起。

这是一种特殊的沟通方式,距离相近时,次脑之间可以共享五感信息。

告诉她,汗青想。诗麦随即闭上双眼。

半分钟后,接触中断,女人退身徘徊,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有意思,”她语气平和地说,“确定不是你的幻想?”

“光影、皮毛、声音、氛围,没有谁的幻想能做到如此真切!”男孩强调,“况且猿人的魔法石头你也看到了,完全不符科学。”

“有意思。”她又轻描淡写地重复一句,继续保持走动。

“你也觉得匪夷所思是不是,它们根本就不可能是地球自然选择的产物。”汗青激动地宣布,“我觉得它们来自外星,乘坐太空飞船降临地球,兴许不远处就有它们制造的陨坑。或者,是时空门闹出了前所未有的错误,把我们送到了一个魔法和物理并存的平行世界。”

“不不不,”女人急忙对男孩的观点予以否认。“它们的确和地球有渊源,而且正是那颗我们一度赖以生存的蔚蓝行星。你还未习惯次脑,只会进入具体的门志对照信息。等你哪天掌握了全局搜索,会发现这两副面孔虽在生物志查不到,却都白纸黑字地记载在文学志里。”

她清了清嗓子,换了种抑扬顿挫的腔调。

【有兽焉,其状如禺而文臂,豹虎而善投,名曰举父;有兽焉,其状如赤豹,五尾一角,其音如击石,其名曰狰。】

“你遇见的,正是这文字所描述的举父和狰。”

“举父,狰……”汗青若有所思,“我想这思路不错,那些猿人在交谈中也用这个字称呼它们的天敌。”原来我一开始遇到的五尾兽就是那连花臂猿都忌惮的生物,难怪看得我毛骨悚然,汗青安慰自己,一下子原谅了自己先前的失态。

然而当他打算进一步深究,鸡皮疙瘩突然闪电般从臂膀划过,“等一下,文臂善投的举父,五尾一角、音如击石的狰……如此精确的描述,你是说……都是在文学志里找到的?可信息的来源似乎是……”

“山海经,”诗麦点头,“不可思议吧?但这是事实。回想起来,我在赶路途中也曾遇见过独脚白鹤,当时觉得是自己看错,现在才确定那是异兽毕方。”

【有鸟焉,其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而白喙,名曰毕方。】

“狰、举父、毕方,错不了,这里是神话记录的上古时期,我们穿越到了文明以前。”

“文明以前”的结论并不突兀,早在发觉迷路、遭遇火光的傍晚,汗青就把花臂猿错认成了人类祖先。既然有过心理准备,男孩以为自己会心如止水地接受,但是却没有。他实实在在被吓了一跳,仿佛生平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同样的话语经过诗麦喉舌的加工,竟变得掷地有声,就像一切本就如此一样。

心理作用而已,男孩告诉自己,是我对观点主人的信任,赐予它的足够权威。

震惊引发的沉默持续了好几分钟,一阵暖风吹过,女人突然浅笑出声。“真有趣,”她说,“古从古到今,陪伴每一代人成长的神话故事居然是真实的历史,时间长河的底下究竟还埋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她的瞳眸熠熠生光。“总之,这次行动非同凡响,生命的形式将得到拓展,人类的认知将被迫扩充,‘猪肝大王’会乐疯的。”

“他会的。”汗青认同。

他知道猪肝大王是谁,也清楚这外号的灵感来源于那人真名皮格里福的谐音。

猪肝大王是克拉玛依时空门的负责人,是个驼背、墨镜、络腮胡的秃顶油腻大叔。

相传他生得清秀俊朗,青年时的火灾致其毁容,恢复后,体型走样,气质颓废,他也无心修改,任其随永生手术定格。

时空门负责人通常有“门将”的统一别称,但皮格里福的糟糕形象实在深入人心,周围人索性为他量身打造了一个,久而久之,“猪肝大王”四个字成了克拉玛依时空局每天光临的熟客。

门将的工作,和大多数流程细化的工作一样,机械而具体:定期清理污秽,在历史调查行动开始前旋动时空门底座上的单向按钮,依照要求设定蓝色漩涡背后的过去年代。

不同于大多数热衷挑战的后原人,猪肝大王热爱这份安稳平静的工作,每次开展行动,他都会像孵蛋的母鸡一样守在门边。调查结束后,他又会在第一时间询问调查员百年来印象最深的经历,然后像旧时代的八卦记者一样,赶在专门接应的人到来前,用早该退出历史舞台的纸笔潦草而详细地记录。

“他一定会的,”汗青又强调了一遍,“毕竟我们没能依照约定出现在十四世纪的克拉玛依,极有可能是他瞎折腾引起的。”粗心、大意、马虎,这样的词语似乎生来便是为了与他邋遢的容貌挂钩。

“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诗麦严厉地说,“话说回来,臭小子,你的偏头痛消停了吗?想起是什么原因导致的了吗?”

“我分心了。”汗青点头,“在时空狭廊,我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在不断重复‘巴拿赫’三个字。我没忍住,问他巴拿赫是谁,随即遭受疼痛攻击,差点失去意识。”

“没被准则五撕成碎片已经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诗麦拍了拍男孩后背。“至于巴拿赫……不认识,不是时空局的人。历史上倒是有这号人物,一个盛名于二十世纪的波兰数学家。”

“这我知道,落地后的第一时间我就查了人物志。他的主要成就是引进了线性赋范空间概念,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了线性算子理论。他证明了泛函分析基础的三个定理,分别为闭图像定理、共鸣定理以及……”

“够了够了,用不着把我脑子里也有的东西一字不落地朗诵一遍,”诗麦不耐烦地打断道,“要我说啊,准是你幻听了,几百年前的杰出人物和你这乳臭未干的毛孩能有啥关系?一定是你小题大做,太过紧张了。”

“或许吧。”男孩笑笑,羞愧地低下了头。这才发现自己穿着和女人同款的朴素装束。

想想也是,作为妄图拓印岁月的历史调查员,穿越后第一步要做的便是隐瞒自己的未来身份,尽快融入时代背景。

而什么样的装束不管放在何年何代都不会惹人注目呢?答案是丐服。

无论历史如何翻滚,朝权如何更迭,叫花子的形象总是千篇一律、不随潮流。

他们有什么用什么,什么便宜就往身上缝什么。

麻衣,粗布,东一块绿,西一块蓝,补丁打满,破烂不堪。

除此之外,乞丐的初始身份还有利于提升调查行动的质量,原因是为了获取更丰富的体验,绝大多数刚从禁闭状态脱身的调查者,都会选择适应时代规则提升社会地位,以便在最广阔的视角观察世界,而在攀爬途中遇见的形形色色人事,最能一针见血地反应社会的风气与道德。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安全度过乞丐时期。

为了让调查员随时有主动返回百米高空的时空门的能力,穿越者的丐服并不普通。

他们身后的披风既能贴身隐藏,又能瞬间张开变成翼装飞行衣。

飞行衣由上百亿个纳米级流线单元组成,保持特定迎风角甚至能做到每百公里一毫米的滑行比。

这种高调的回程方式,有时无可避免会遭人目击,但在信息工程兴起前的闭塞年代,几个人的三言两语只会被当成谣言稀释,掀不起舆论大浪来。

“我们得先回去,向皮格里福说明情况,系统分析时空落点出错的原因,再派更多人来此调查。”沉思片刻后,诗麦和先前一样果断宣布了之后的计划,“我认为既然是同一颗星球上发生的事,不论是异兽、魔法、神话,还是文明、科学、历史,只要收集到的信息足够多,都是能用一种统一的理论解释的。”

“如果要回去,我们得……”

“……去附近足够高的山峰,借助地势滑翔,”她环视四周,最后把视线落在东面的悬崖上,“那儿,那座像壶嘴一样冲天的山崖。如果一切符合山海经的记录,我们现在在西次三经的山脉线上。这条线大致呈东西走向,西起翼望,东至崇吾,一共二十三座山,绵延六千七百四十四里,地理上正好靠近现代命名的克拉玛依。现在比较麻烦的一点是,我们遇到的举父栖息在崇吾山上,而五条尾巴的狰却应在极西的章莪山上生活,山峦间的公里数也与记载有不小出入。”

说着,女人悄然缓和脸色,“但山会偏移,兽会徙迁,度量衡也会随时代发生变化。我们虽无法确定究竟置身何处,但可以肯定一点,东北方向那座唯一的山崖叫做瑶崖,是最适合我们施展滑翔翼的地方。”

命令下达,即刻动身。谁知步子没迈出几步,狂风骤作,电闪雷鸣。

有什么东西从天上袭来,汗青极目远眺,然而夜空被树和房屋燃烧时的黑烟遮蔽,什么也看不清。

“看来火光还吸引了其他异兽。”诗麦感觉到危险,眉头紧锁,严阵以待。她向汗青撇了撇嘴,示意后者尽快离开,“臭小子,你还没有完全掌握皮肤的能力,在我身边只会碍事,先躲一边看我表演。”

话音刚落,翻腾的黑烟像幕布一样被撕裂,一条庞然大物从断口窜出,俯冲向下,宛如陨星。

来的不是鸟,不是兽,是一头货真价实的中国龙。

它看上去有火车那么长,有盾构机那么粗,通身云雾缠绕,布满亮闪青鳞。

它的身体像蛇一样灵活,四肢收于腹下,形似鹰爪,背部列有尖鳍,弯如镰刀。整体外貌和经典龙像如出一辙,唯一差异明显的是它的脸,那竟然是一张青年男人的脸,目光凶恶,颜色赤红,颧骨和鼻梁一样高挺,额头与下颌同时布满青筋。

【其子曰鼓,其状如人面而龙身。】

汗青心想,在西次三经中是钟山山神的儿子。

鼓龙降落,剧烈的气场顷刻令屋舍的焰火窒息,锋利的龙爪毫不费力地嵌进坚硬的土地里。

诗麦与其对峙,表面虽不动声色,但是汗青看得出她内心的迟疑。

她的双颊不见当初面对举父时的自信,取而代之的是岑岑冷汗的晶莹。

她把拳头攥得很紧,即便如此,也止不住臂腕以肉眼可见的幅度颤抖。她也对能否应付传说中的神兽没底。

“你是谁?”女人明知故问。

鼓闭口不答,继续盯着她,仿佛在观赏某种小巧而奇特的玩具。

“你想怎样?”

鼓把身子凑得更近。

“给我滚开!”诗麦挥拳呵斥。鼓赶紧把脸抬离。

人面龙伸出右前爪,企图将玩具握入爪心。诗麦用连续的后空翻回应。它又抬起左爪,猛然向地面拍落,同样被女人躲开。人面龙快速旋身,挥舞巨尾扫掠大地,房屋和树相继断裂轰塌,烟尘顿时四起。没有空间留给诗麦逃离,于是她挺身不动,双手抱肩用侧背顶下冲击。

接二连三的失败,似乎让鼓失去了耐性。

它一边用含糊晦涩的语言咒骂,一边扭动身体盘成圆锥,接着张嘴不动,怒目圆睁,陷入许久诡异的屏息。

不知为什么,汗青觉得接下来的招数即便是坚不可摧的太极肤也无法抵御。两天过后,面对石板上陷入沉睡的诗麦,他会再次确认这个判断,并痛恨自己当初的无动于衷。

诗麦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对方抓住自己调整重心的间隙,给予突袭。然而就在她闪动瞳眸,忙于观察对手肢体动向的时候,人面龙的唇齿间倏然喷出一束刺眼焰流,宛如大坝泄洪时的水柱,径直朝女人扑撞而去。

诗麦赶忙将双手交叉胸前迎击。矛与盾接触的刹那,寂静如死的森林骤然掀起狂风。冲击波裹挟着射流的部分火种,肆意在树枝间挂缀挥洒,不过数秒,目光所及便完全被火海占据。

二者的僵持持续片刻,起初势均力敌,逐渐天平微倾,承受攻击的一方开始节节败退,仿佛脚下踩的是光滑的冰。胜负即将揭晓,鼓龙加大了吐息,诗麦的身体随之发光发热,那是皮肤逼近承受极限的标志,长时间、大面积的高能粒子冲击,早已让太极肤难堪其命。

她的皮肤逐渐皲裂,错综复杂的纹路像蛛网一样迅速散布全身。一阵撼动山林的轰爆,女人应声弹飞,在空中痛苦地低吟,跌下山坡,栽入灌木,再无声息。

汗青想要救援,起身发觉双腿像水一样瘫软。他狠狠拍打,咒骂自己的胆怯,然而终究只是徒劳。举父首领突然从背后窜出,捂住了男孩口鼻,挟持着将他带离了废墟。

“不自量力!!”人面龙一边扫视战场,一边骄傲地抖擞咆哮,待到声浪平息,又是一束焰流吞噬大地。之后腾空而起,扭动身躯,起起伏伏地朝瑶崖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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