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粗绳捆绑,双手抱膝地倒扣在果堆当中,难以动弹。坚硬且长满讨厌绒毛的红色果实遍布全身,气味生涩难闻。男孩挣扎时不小心咬到一颗,以为即将祸害味蕾,没成想甘汁迸溅,味似糖饴。

装载果实的是一个巨大的兽皮布袋,密不透风,汗青知道自己正像糯团一样被粽叶包裹,一并沦为花臂猿狩猎的战利品。布袋接连有节奏的上下颠浮,汗青由此判断它们正踏足地面缓缓行进。

尽管处境屈辱,但相比几分钟前在森林中的孤单摸索,这种尘埃落定的束缚反倒让男孩觉得安心。

再也不必担惊受怕了,他暗自庆幸,不必受风吹草动恐吓,不必被重重鬼影挟持,最重要的是,再也不用顾虑异兽可能的突袭了。

(倘若同它再见,在那令人作呕的五条尾巴把敌意宣泄到我身上之前,花臂猿会是它的对手,它们将主动迎击,如同侍卫一样保护我的安全。)

只是这样的安心并不长久。

每当男孩把心思放得更远,都会情不自禁地苦笑出声,惊讶自己竟能无可救药地懦愚到这般田地。

都怪那个擅作主张的女人。他愤愤地想。任何时候,迁怨别人都是最有效的自我安慰方式,汗青对此心知肚明。

(若非她将我撇在原地,好奇心也不会如此轻易地奴役我,驱使我向发出怪异鸣叫的异兽靠近。没错,一切因她而起,都怪那个擅作主张的女人。)

男孩反复强调,几乎就要说服自己。

然而布袋一阵颠簸,果实拍打脑门,坠落后的头痛隐约复现,汗青才想起罪魁祸首另有其人。

那是时空门七大准则中的第五条,要求调查者在穿越时空门的途中保持精神集中。

这并不困难,毕竟整个过程不过数秒,但他却实实在在地分心了。

他看到女人率先踏入时空门,自己紧跟其后,心想只要照猫画虎,便不会惹是生非。

然而当他置身连接两个不同时空的漆黑狭廊,同伴却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只得强迫自己独身摸索。

“走到尽头,走到尽头就好,”那时的他对自己说,“现在只能有一个念想,那就是走到这条道路的尽头,往前走,一直走,走到尽头……”

方法果然奏效,喋喋不休的自语自言成功让他在黑暗中专注前行。

“只消再一步,再一步,再往前多走一步就可以了。”

突然,身后传来男人的呼喊,起初细若蚊扰,逐渐沉闷模糊,最后响亮清晰。“巴拿赫!巴拿赫!”语调激动,声浪波澜,如同雷闪震彻天空。

“你是谁?你在哪儿?什么是巴拿赫?”他下意识追问,话出口的刹那,便发觉自己做了蠢事。

他急忙打住,然而惊觉已是徒劳。

撕裂般的痛楚骤间在他脑海中翻涌起来,并在紧接的高空坠落后达到顶峰。

单单埋怨冰冷的条款难以解气,所以之后的好长时间,倒栽的男孩都沉迷在细究他人过错的游戏中。

首当其冲的,是时空门的负责人皮格里福博士,汗青怀疑分心同对方在调查者们进入时空门前吱哇乱叫的催促有关;

然后,罪责降临在了负责次脑检修的技师萨拉兰,汗青认为她对克拉玛依调查点坐落欧亚中心的过分强调,给了他太多追求丰富经历的压力;

就连哥哥也没能幸免。

原因是在那最后一次见面的夜晚,窗台上熟悉的陌生人给他带来了极大震撼。

他分明记得眼前叫汗橙的人,打初面起便是自己无话不讲的朋友,他们形影不离,一起成长,一起学习,一起面对叶列娜妈妈设计的关卡游戏。

然而当男孩冒着受罚风险前去同他饯别,却只在房间里看见一个神态沉稳冰冷、谈吐惜字如金、不再会配合自己装傻充愣的“老头”,陌生大于熟悉。

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的呢?

那之后汗青隔三差五琢磨这个问题,哥哥前后的巨大反差让他对时空调查行动充满了好奇。而如今,却也正是这份好奇导致自己身陷囹圄,落得个屈辱境地……

男孩就这么把所有能想到的人物数落个遍,直到发觉怨恨的链条无穷无尽,一昧追究于事无补,才终于狠心转移注意。

五尾兽和花臂猿的来历是个值得思考的话题。

汗青起初以为遇见未知生物,搅动的五条尾巴却让他觉得对方来自外星,尽管夜晚草丛的圆毛脑袋让他短暂打消了这个念头,文明相遇后始祖的判断更是让他油然敬畏,可好景不长,花臂猿们却用违反常理的“御石术”捣碎了欣喜,复现了恐怖。

事到如今,男孩心想,恐怕也只有一种可能了,这是个魔法驱动的奇幻世界,并非那颗受人类科学统治的地球。

至于其中缘由,汗青有许多猜测,眼下则更倾向于自己在穿越时的分神,导致时空门发生错乱,将调查者送去了平行世界。虽然这从未有过先例,但地球人对时空门的理解本就浮于表面,一切不可证伪的现象都存在合理空间。

于是汗青陷入回忆,在心中默念起时空门的七大准则。

“准则一:时空门的开闭间隔五秒,期间允许一切物质通过。”

“准则二:前次行动的物质尽数返回后才可开展次轮行动。”

“准则三:可以自由调整穿越时间,以年为最小刻度,但同一时空门的同一刻度只有一次探索机会。重复进入,只会复现前人经历。”

“准则四:时空门内外的时间流速不同,原世界的一分钟,相当于门后十年。”

“准则五:穿越过程需要调查者注意力高度集中,稍有杂念,轻则丢失记忆,重则肉体分崩离析。”

“准则六:调查者会像常人一样与同时代的人生活,但当其行为可能影响未来时,会被传送门强制传回。这种情况十分罕见,通常是时间闭环的后果促成了前因,或是在临门一脚发生意外。”

“准则七:调查者有两种确定的办法回到原世界,再次穿过传送门的主动返回,和行动超过一世纪的强制召回。”

他反反复复地念,一遍又一遍,不停不歇,仿若照此真相就会冷不丁冒现一样。

事实上他比谁都清楚,其中不曾也不会有任何同“平行世界”相关的字眼,此举无异于消磨时间。

既然无从取证,毫无头绪的事情不妨暂置一边,汗青意识到寻求脱身之法仍是当务之急。

(它们会如何处置我呢?我虽有太极肤护体,凡是基于电磁的武器全都伤不了我分毫,但若它们有新的魔法招式,或者派人不分昼夜地将我看管,自由将注定同我永别。)

他可怜兮兮地想。

(而一旦我无法脱身,无法再度穿越时空门,那将会迎来最糟糕的下场,我必须得在这儿待够准则七里轻描淡写的一世纪才能回去。)

一世纪啊,男孩顿感疲惫,一百年!禁闭的六年都压得我喘不过气,如今却要我独自在这陌生环境生活那么长时间,况且……

他看了眼自己的狼狈磨样,一想到往后或许都将保持如此形象苟活,不禁苦从心起,悲上心头。

(我会沦为笑柄,被当做温室人中的一朵奇葩。我的经历会受尽嘲笑,我的人格会被当做反面教材。叶列娜妈妈冷眼相待,兄弟姐妹们同我切割,太阳系内再无我容身之所,甚至汗橙哥哥也……哦不,不用再往下想了,我不会也决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在记忆上交之前,我宁愿用死来维护自己的清白!)

“至少晕羊崽现在还能像根木头桩子似的杵着,我应当高兴才对。”脑海又回荡起女人的揶揄,但男孩可悲地发现此刻的内心竟如冻湖一般平静,没有丝毫怒意。

花臂猿吐着哼哼哧哧的呼吸声走了很久,期间除了助威者嘟囔了几个无意义的音节,其余的十一个成员皆专心行路,一言不发。

汗青细心留意,企图利用有限的自由记住更多信息,好为哪怕万分之一的逃脱几率做准备。

他从布袋颠起的快慢,以及倾斜角的变化来判断行程的地势和方向;从花臂猿脚步声的音色,以及身体刮擦草叶的频率来分析沿途的植被。

除此之外,汗青还对其它生物制造的动静保留敏感。

什么翅膀从脚底飞过,什么喉咙发出管乐器一般的声音,他都依照先后顺序一一牢记,生怕错过丁点线索,进而重蹈迷路之辙。

(花臂猿在往森林的东南方向前进,期间虽有过兜转,但是整体路径笔直,没有弯弯绕绕。夜色渐深,队伍的行进速度却始终保持悠闲,由此推断出发点距离它们的栖息地并不遥远。)

汗青平静地想。

(它们把我扔进布袋以后,先是花十分钟脚程爬上了一个缓坡,没走几步后又迅速降了下来。下坡的路又陡又窄,它们排成一列依次纵跃,结束后,身下传来脚掌同草皮的摩挲。草原广阔,风行无阻,猿人队列径直横穿。它们先后踩过一片湿地,趟过一条浅河,翻过一堆岩石,最终才得以离开,回到铺满干脆落叶的森林……)

就在男孩专注收集路况信息的时候,突然,布袋外的世界传来一阵骚动。

先是听见远处的侏儒激动地喝了一声,尖锐有力,紧接着,所有成员发了疯似的奔跑起来。

布袋里的果实跟随颠簸,柔软的绒毛如同蚯蚓一般在汗青身上蠕动,令他不寒而栗。

好在这样槽糕的体验并不持久。

片刻之后,纷乱消停,布袋从猿背滑落,砸向地面。

它们抵达了住所,是一个人丁兴旺的和谐部落,中等规模,男孩推断,原因是他的面部肌肉感受到了旌旗般摇曳的热与光,耳畔又回荡着木炭燃烧时发出的噼里啪啦脆响。

他屏住呼吸,安静等待,等待着陌生音色出现,向满载而归的猎人抛出狂欢。

然而岑寂良久,最先打破沉默的却是队伍中的中年猿发出的绝望嘶吼:

“不,族长,伙伴,房屋,不!”

接着是首领咆哮的追问,“发生了什么?我们的家园……怎么会变成这样?是谁干的?”

“是狰,”耳语者在较远的方位即刻应答,“是狰来过了,墙面和土地上到处有它的脚印,以及……”停顿片刻,“红色的鬃毛。”

“这边的树干还有它尾巴扫过的黑痕,”音色稚嫩,是少年猿当中的一个,“那儿也有。”

“可恶!被那畜生摆了一道,”首领愤怒地说,似乎踏碎了什么东西,“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在信息不足的情况下擅作主张。没能在结束狩猎的第一时间赶回部落,空虚的防守给了畜生可趁之机,是我决策失误。”

“不,老大,不要自责,”耳语者安慰,语气逐渐变成叫嚣,“都怪他,都怪那个袋子里的懦夫。是他折断了圣树,破坏了结界,让狰有机可乘的。他才是罪魁祸首,它们是一伙的!”

“一伙的,没错,一伙的。”助威者附和。

“对,我们应该杀了他,为伙伴报仇!”侏儒尖叫着提议。

“报仇,好啊,报仇!”助威者又附和,情绪更加激动。

于是它们快步朝男孩靠近,没等汗青想好对策,布袋的领口已然被粗暴撕开,蜷曲的躯体顷刻暴露在外。

透过手臂间的缝隙,汗青看到了惹怒对方的全貌——平整的土地上,前交后错地砌垒着几间人字顶单层屋;房屋土木岩制,一些业已坍塌,一些岌岌可危,然而无一例外,皆笼罩烟雾,熊熊燃烧;酷热的火舌贪婪地舔舐黑夜,墙面被熏黑,森林被照明,远处的物景在蒸腾的热气里模糊混沌,近处则散满碎石和打斗的痕迹。

将眼前的画面同猿人间的对话结合,汗青一下子便理解了矛盾的原委——这是个饱受所谓狰兽侵袭的部落,圣树的出现让它们得以安稳生活;然而今天,两个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打破了和平的局面,制造的声响惊得双方再起战火;狰兽默然潜入,花臂猿则在狩猎之余靠近圣树调查,双方失之交臂,在一方成功捉拿折树犯的同时,另一方长驱直入,摧毁了前者的大本营。

能击败这些懂得魔法的猛兽,这个叫狰的怪物一定更加凶残,说不定能像神话中的魔龙一样喷射火焰,汗青不安地想,而现在化悲为怒的猿人们认定我是狰的帮凶,这个结论在它们的视角下是如此合理,惹人信服。我百口难辩。

但他仍存侥幸,“不,你们的遭遇与我无关,发生的一切都是巧合!”他呐喊,果然无人在意。

“所有人一起攻击,看这龟壳一样的皮肤能护他多久!”首领决然下令,默念熟悉的咒语蓄势待发,铅球大小的岩块迅速在它掌心汇聚。就在这危急关头,附近的灌木传出窸窸窣窣声响。

“住手!!”一个人大声呵斥,操的是久违的汉语。

众猿的注意刹那间被吸引,汗青趁机也腾出半只好奇的眼睛。

只见在环绕房屋的树丛间,一个高挑匀称的女人身影傲然挺立。

她身高五尺,四肢纤瘦,锐利的瞳眸即便在暗处也熠熠生辉。

纳闷的时间,声源从树荫下走出,依次暴露光洁的脚踝和蓝灰色的衣裤,接着是披风,是兜帽,是一张五官标致的脸,直到月色将秀发的红棕归还才合足停住。

那是一头亮丽的长发,柔顺似水,前额的刘海薄如绸纱,颊侧的两绺耳发与下撇的嘴角平齐,红缎带箍住的马尾束在脑后,蓬松飘逸,垂落自然,好似麦穗……

麦穗二字似乎拥有魔力,仿如纤纤玉手触动了男孩的记忆开关。

(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那个人就是与我同行的伙伴,诗麦是她的姓名。我们在23世纪的时空门前相识,她将负责此次历史调查行动的引导工作。她对温室人出生的我有很深的成见,经常冷嘲热讽,语出刻薄。我讨厌她,讨厌她那使不完的自信,讨厌她强势固执的性格。但有件事我必须承认,我没法一个人在这时代生活,没法独自面对这异世里潜藏的种种未知,我离不开她,就像鱼儿离不开水。她行事可靠,抉择果断,丰富的调查经验能助我成长,敏捷的身手又能将我保护,眼下,更是像救世主一样及时出现在我面前。)

“麦姐!”汗青尖叫,欣喜中夹带哭腔,“我在这儿,快救救我。”

“塞住你的泪腺,晕羊崽,”女人冰冷地回复,缓缓向围绕汗青的花臂猿们靠近,“我可没多余工夫哄小孩儿。”

“当心,它们丢出的石头像子弹一样迅速!千万别……”汗青高声提醒,还未等他说完,头顶传来一声尖啸,首领猿的石块已然掷出。

月牙形的弧线飞速朝来人奔徙,女人从容旋身,轻松躲过,姿态顺势由漫步转为冲锋。

接着三发齐鸣,诗麦翻身避开贴地的石块,又拿颠倒的后背弹走其余的两颗。

五条弧线直扑面门,此时二者相距已不足十步,没有足够时间大幅调整身姿。然而女人不紧不慢,果断抬起右手,用手背和肘腕接下了所有弹丸,并挥舞臂膀使其在身前旋转、停滞。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在诗麦鬼魅般的运转之下,上一秒还锐不可当的石块突然间就变得无比顺服。它们紧贴女人的皮肤,随她变换的手势井然滑行,一个心跳过后,石块竟在左手出现,接着冷箭般从食指指尖窜出。

指枪发射的石块速度不减,先后击中了耳语者和侏儒,汗青听得到它们发出的凄厉惨叫。

距离变得更近,肉搏无可避免。

助威者快步上前,抡臂直拳挥出。诗麦下蹲躲避,反接一脚扫堂。

中年猿大声嘶吼,没头没脑地横冲直撞,诗麦侧身闪躲,赠送清脆肘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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