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汗橙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走出家门,当然也明白是最后一次。在此之前,他一直生活在一个成年后才理解的楚门的世界里。

三岁前,世界是一个透明的方盒子,里面只有自己;

到了六岁,世界被称作“家”,空间更开阔,十二个同龄人一起生活,每天的活动就是推理猜谜、合作游戏;

十岁的世界放大一倍,往昔的和谐一去不返,出现了另一个姓韩字辈的家,家族间的博弈、竞争沦作日常;

十二岁,原以为世界会进一步扩大,它却骤然缩至二十平米的房间,所有人被迫独处,偶尔才允许见面;

十七,踏入一扇漩涡状的蓝色的时空门,他终于看见了书本描绘的世界——山河云海、花鸟虫兽、田园乡土、吆喝市集,以及大多时候的兵荒马乱、骸骨堆积……

一直以来,汗橙都将这些经历视作珍宝,赋予每一滴汗水、每一颗泪珠、每一次思索以独一无二的意义。

所以当真相突然揭开,宣告此前的一切只是流程化产物的时候,他几乎昏死过去,连续几周淹浸在颓丧里,双目无光,精神游离。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哪怕本人,事后也只确定那是一场漫长而朦胧的梦,只是内容恍然不清。

最终他虽在时间的疗养下得以释怀,但只要夜深人静,回想起观念决堤的残酷瞬间,他也依旧会感到头晕目眩,腹痛如绞,仿佛灵魂遭中创伤,永远无法愈合。

“不可否认存在缺陷,但我们别无选择,”当十六岁的他不堪重负向叶列娜母亲寻求安慰时,后者这么回答,“脑机技术的推广,旧时代的教育模式不再适用。而人类要接管甚至走出太阳系,社会化抚养是必经之路。”她的语气苦涩而坚决,仿若每个音节都挂了铅坠。

“各年龄段的安排都是必要的,”叶列娜母亲继续解释,“六岁,着重培养好奇心、想象力、逻辑性思维、发散性思维以及集体意识;十岁考验智商、逆商、观察力和判断力;十二岁模拟单调封闭的太空生活,促人与孤独为伍;百年的历史调查则教人感受时间,并对人格做最后完善。”

汗橙向来乖巧,但那次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情绪早已接管身躯。

“简直就是坐牢。”他咕哝着埋怨,语调委屈,泫然欲泣。

“的确如此,孩子,”母亲承认,伸手去拭男孩眼角的闪光,“就本质而言,它们的目的别无二致。”

“可是为什么呢?我们又没有做错事,却要像罪犯一样生活,”汗橙追问,音量随吐出的字数一并增加,最后几乎变成嘶吼,“一点也不自由!”

那是汗橙第一次在母亲面前发脾气,以为母亲会先顺着说些软和话,但却没有。

她只是清浅一笑,似乎对他的诉求早有预料。

“你长大了,到了可以探讨哲学的年纪。”叶列娜母亲轻声说,“问题很深奥,不说妈妈,整个太阳系里没人答得上来。”她抚摸男孩的脸颊,从眉梢到鼻翼再到耳垂,动作同往常一样温柔,“但妈妈愿意尝试。”

“自由二字向来具有魔力,最能煽动人心,是人类永恒的追求。可大家在探讨当中,往往浮流表面,不曾考虑实现自由的根本障碍在于有限的资源。自由是贪欲冠冕堂皇的附庸,而贪欲无尽无穷。从蒸汽到电磁,从化石到核能,资源的利用率不断提高,却始终赶不上贪欲的膨胀速度。人类社会,追根溯源,本是一个约定迈向共同理想的整体,然而在欲望的驱引下,委以调配权的一方忘记初心,信息闭塞的一方误解猜忌,矛盾愈演愈烈,最终走向极端,分化对立。其中当然有分配不公的问题,但只要资源瓶颈存在一天,这种现象无从免避,结局必然倾向战火,涂炭生灵。”

论述至此,叶列娜母亲停顿了片刻,切换情绪。

“如今我们走向太空,距离目标仅仅一步之遥。无限能源一旦实现,自由将跌下神坛,沦作廉价空气。只是很遗憾,妈妈和你都出生在过渡阶段,因而必须奉献部分自由,转而肩起责任。黎明前的黑暗最为煎熬。孩子,你要明白,悲观埋怨都是徒劳,既改不了过去,又唤不得未来,伟大的目标同所有人息息相关,没有谁能置之事外、坐享其成。学会忍耐吧,鼓足勇气吧,坦然接受时代和社会强加于你的职责,人类决不能永远困缚在贪欲所主导的不平等自由里。”

“可是我感到痛苦。”

“生命无非酸甜苦辣,没人能只挑轻松的品尝。如果道路尽头有一颗美味的樱桃,我想我们会忍受脚下的荆棘与泥沼。”

母亲的话语一定是有疏导作用的,但汗橙的迷茫仍然持续了一些时间。

直到脑海陡然出现一句话,他才幡然醒悟——既然人活着总要找寻意义,那么着眼未来无疑是最一劳永逸的方法。

冰冷的真相将他曾倚靠的往昔斩断,但同时也赐予良机,好让他将身心寄托远方。

于是他感受到变化,开始对周围的事降低关心,学会用居高临下的视角看待问题。

而对于头顶遥远的深邃黑暗,他则怀以饱满的憧憬与想象,日日夜夜,每时每刻,包括梦中。

如今,一年过去,男孩业已成人,即将如愿离开蔚蓝星球,前去执行生来便被冠与的使命。旅程的终点每个晴天都能看见,抬头就能看见,却相隔甚远。

他已坐上驶往“撒马尔罕”太空电梯的磁浮列车,将在八百公里的时速下,沿着丝绸之路穿梭经纬。

列车只有一节车厢,外型仿若银色胶囊。胶囊全封闭式,没有窗户,唯一用来进出的门也是严丝合……不,根本看不见缝隙。

车厢的内部装饰单调:地板被一条半米宽的过道分割,两边是面对而望的座椅,通体白灰;前后墙面各有一块黑色显示屏,分别记录着车速和预计抵达的时间;天花板则是洁白的凹弧,光滑如镜。

列车起步时有一阵夸张的加速,但与汗橙随行的十二人彼此交流频繁,无人面露难色。这都是皮肤的功劳,汗橙心想,二次手术赋予了它适应太空的能力,其中便包括了降低加速度对人体的影响。

说到手术,一年以来,汗橙一直在各手术室间辗转。

踏入时空门前,永生手术在一针麻醉剂里开始和结束。事后他并没有特殊感觉,只是不再饥饿,不再出油,不再脱毛,不再掉发,许多念想被永远抛弃,躯体偶尔晒日就能维持运转。脑芯手术和覆皮手术他也同样在睡眠中度过,睁眼便发现博学和坚韧成了自己的代名词。历史调查结束后,手术紧接又来。先是给皮肤做了改造,然后收回次脑,换上了内容更多、覆盖面更广的芯片。

尽管知识唾手可得,但汗橙不喜欢被填鸭式灌输,他更愿意在生活中察觉现象,尝试用自己的思维解释后,再去次脑中对照答案。

这会有种自己做规律发现者的错觉,有趣且附带成就感。

当然,人文历史类的信息除外,长达百年的历史调查让汗橙对人类的过往充满好奇,巴不得放任大脑浸没在文字洪流里。

幸运的是,二十一世纪前的历史,芯片记录得尤其详细,在一些关键人物的档案中,有时甚至能找到专门登记如厕时间的篇章。

然而对于汗橙最关心的人类社会变革最剧烈的22、23世纪,芯片却只落下寥寥数笔。尤其在22世纪七十年代到23世纪中叶的近百年间,几乎是断崖式空白。只知道在那之后,地球翻天覆地:文明实现统一,步伐迈向星际,物理瓶颈相继突破,科技成果井喷而出……

空白的世纪里一定发生了颠覆全人类认知的事情!

列车进入匀速阶段后,车厢内的聊天更加火热。

汗橙侧耳,听见众人在分享各自的历史调查奇遇。

一位非洲面孔的男人宣称自己去到古埃及,在胡夫金字塔第二十四级的一块石砖上,留下了右手掌印。

旁边中东面孔的男人则说自己前往地中海,默默为加济安泰普古堡作了百年修缮。

一个面相稚幼的南亚男人炫耀自己爬上了最高的山。

一个线条硬朗的女人埋怨自己被迫卷入了时代车轮。

行迹最远的是一位扎着高马尾的东亚姑娘,她说自己穿越后很快就同向导分别,一心向南,对身边发生的一切不闻不问。

她先到南海,后来是孟加拉湾,最后在马六甲海峡遇见了一艘志向远大的疯狂的船。她和船长一拍即合,立誓征服阴晴不定的大海,于是把余生都献给了汪洋。期间发生许多惊心动魄的事,船上的人换了又换。终于,在一百岁生日那天,她孑然踏上了梦寐以求的南极冰川……

他们无话不谈,对于人性的阴暗面更是直言不讳,明显来自同一家族。

(真好)

汗橙羡慕,倘若没有意外,此刻同他共处的也该是熟悉面孔,熟悉的音色在熟悉的氛围中述说熟悉性格对应的熟悉经历,聆听者则是熟悉的自己。

但没有的却是倘若,不知什么原因,上一届的队伍临时扩充,导致年纪最大的汗橙被母亲选中,提前结束了懵懂的少年。

而事实上,他只是在出生时比其他婴孩早哭了两秒,便被迫做了哥哥,如今又变成前辈。

说到做哥哥,昨夜的长谈让他辗转难眠。

拜访者是最小的弟弟,汗青,是关系最好的家……朋友。你们没有血缘关系,汗橙总是忘记这一点。

叶列娜母亲强调完第二天的行程后,他就像老鼠一样窜进了房间。

他来问历史调查需要作何准备。汗橙起初想事无巨细地交代,转念觉得许多道理只有亲身经历才能领悟,便只说了些浅薄通用的内容。

期间他不时神游,想起五六年前共处的时光,几次不露于色地哽咽。

汗青和他相识最早,六岁所有人被赶到一起的第一天,他们便一见如故。

后来随着交流深入,二人更是心照不宣,经常一起耍宝,用默契的捧逗引得众人捧腹,给千篇一律的生活增添色彩。

尽管这对搭档形影不离,彼此的个性却相差天壤。在团队游戏中,年长的汗橙自然是领导者,负责决断和分工。而汗青……他手脚迟钝,遇事怯弱,往往扮演吊车尾的角色。以致即便他总能在游戏失利时灵光一闪,另辟蹊径,也仍然换不来其他成员看重。

有一次,母亲安排众人和机器人捉迷藏。铁疙瘩反应灵敏,动作迅速,力大无穷。开场不久,躲避者便少了一半。

败危之际,汗青仔细观察,分析出机器人的视野存在死角,便自投罗网,掩护汗橙爬上天花板的吊灯,最终得以苟胜。

然而事后,众人只顾嘲笑汗青,对哥哥陈述的真相置若罔闻。

对于缺点,汗青一直寻求改变。他向母亲求教,后者却要他安心,说稍大些后会有经历供他锻炼。

叶列娜母亲有着一副北欧面孔,鼻梁和眉弓高高凸起,同深邃的眼睛相互衬映,她的嘴唇又厚又红,总是蕴藏淡淡的笑意,她的头发茂密蜷曲,颜色则是耀眼的金。

母亲身材高挑,一袭深红礼裙四季娇艳,举止从容优雅。她总能在孩子们最迷茫时乍然出现,给予开导和安慰。她的怀抱温如暖阳,充满母爱,以致于栖息者需要不断提醒,才能重新记起彼此没有血缘的事实。

兄弟俩的对话续至深夜。期间弟弟的情绪保持高涨,但汗橙却始终以波澜不惊的五官、惜字如金的谈吐回应。直到最后汗青留下落寞背影,他的神情也不曾改变。

他很心疼,但无动于衷。

(亲爱的弟弟,决不是我刻意疏远、故作深沉,百年岁月业已消磨我的童真,我不能成为摧毁你美好世界的罪人。)

汗橙感慨的时间,车厢内的讨论逐渐降温,喧哗断断续续,最后化作窸窸窣窣的私语窃问。

他环顾四周,发现大多数人三两成圈,忙于耳语,唯独邻座的男人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面若寒霜。

那人一动不动,坐姿同刘海一样平直,搭配锋利如刃的眼神,活像一尾潜伏水下的鳄鱼,而汗橙是岸边即将俯饮的猎物。

当距离抵达剩余三十分钟时,寒霜脸终于忍耐不住,凑了上来。

“喂,你,怎么称呼?”他问,操得是重庆口音。

“汗橙,汗水的汗。”

“甘白,甘蔗的甘,”他对偶着回复,“你是第三届的人?”

汗橙轻轻点头,“或许如此。”

“或许?”

“严格来说,我现在和你们同届。”

重庆音促狭一笑。“噢,真有意思,”他说,“让我猜猜,你在时空门的背面一定远走仕途了吧,真是个大胆的决定。”

“何以知晓?”汗橙故作惊讶。

“在一个地方生活百年,习惯谈吐可没那么快改变。你说话的腔调,话不说满的态度,和官场的那群老油条一模一样。”甘白解释。

的确如此。被迫早熟的少年被分配到公元190年,战火四起的三国乱世。起初打算远离刀剑,做历史的隐形旁观者,阴差阳错下,他受征入伍,攀上官位。官职不高,可有可无,却视野极佳。

在任五十载,他一边示弱扮老,一边感受阴略阳谋围绕王权的暗流涌动,既见证了各方势力按部就班的在设定节点兴衰,又亲历了一代奸雄隐气忍声后迅如疾雷的篡反。

漫长岁月从他指尖流过,潜移默化中,逐渐参透了人性,麻木了死亡,领教到历史的无情与沧桑。待至归来,心智物非,恍如隔世。

然而眼下他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只是礼貌地还以笑容。“这么说来,兄台曾久居川渝咯。”

“不错。”甘白坦诚地说。“我晚年随一群儒生迁去了重庆酉阳,深入山林,落地成乡。”转脸又问。“你知道自己因为什么和我们同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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