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会被‘太阳’融化吧?”汗橙低声喃喃,没成想被身后的阿红听了去。
“不会的,放心吧,”他耐心解释,脸上依旧笑容,“升降仓的外表覆盖了一层电磁防护膜,原理和咱们的皮肤相似,但强度是它的千倍万倍。”
“真神奇,”这次汗橙故意放声嚷叫,摆出一副天真无害的样子,“母球的大地为什么要这么建设呢?那堵从极地出发,螺旋到赤道的围墙,是做什么用的呢?”
“显而易见啊!”接话的人竟然是甘银。“生态母球依靠自旋提供虚拟重力,赤道重力高,两极重力低,水和大气会自然从两极向赤道堆积。要使球内各区域形成生态圈,就要保证每个区域都有稳定的空气和水。螺旋状高墙的作用便在于此。它将球面大地割成长长的一条,引导空气和水随离心力均匀地经过每一片地域。”
他滔滔不绝,“水从极地出发,跟随重力流向位于赤道的汪洋,赤道的水则通过深埋星壳的管道反补极地,形成循环。”甘银一本正经地解答,结束后才暴露不耐烦的神情。“这些信息不都在次脑里有吗,你怎么……”牢骚一半,他倏然顿住,估计是察觉到眼前一幕无比熟悉,“好家伙,我忘了你小子有‘不爱翻书’的臭毛病!”
“原来是这样,哈哈。”汗橙尴尬地挠挠头。
心理志告诉汗橙,人们往往会赋予聆听者更多信任,倾诉得越多,这种一厢情愿的情感就越浓厚。看着眼前已不复当初谨慎唯诺的甘银,汗橙不禁做出判断,在自己抵达中转站之前,甘银就已经被阿红阿蓝的友善“征服”了。
(他们是母球的管理者,是一期生的领袖。他们的立场代表了首批温室人的整体立场,他们的态度反应着首批温室人的整体态度,以信任回报他们的友善理所应当。但……)
汗橙忧心忡忡地想。
(但不知为何,我总感觉他们不对劲,同传闻中的糟糕形象相差太多。朝堂经验告诉我,一个人如果突然开始压抑情绪,刻意释放出人畜无害的信息,那他私下就一定是在谋划一些事情,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
升空的途中汗橙根据一路上的见闻在脑海描摹出了母球的整体轮廓。大致上看,所谓的生态母球就是一颗巨大的中空串珠,串珠的穿孔就是用来给粒子束通行的真空通道。
唯一差异明显的是,根据阿红介绍,粒子束通行的管道中间还有一条更细窄的圆管,那是一种飞行器的轨道,名叫“轴线直达舱”。直达舱利用了轴线上无重力的性质,可以快速访问戴森链上的其它天体。只是由于其空间狭小,一次至多容纳七人,这才导致了工作小组在人数上的限制。
发自北极的升降仓最终在距球心几公里处停下,阿蓝立刻冲到一台透明机器前捣鼓起来。
汗橙看见他调出来的窗口密密麻麻,猜测周遭一定布满了摄像头。
(这里靠近球心,无疑是监控母球内部生态动向的最佳视点。)
执行官们下载了阿蓝提供的所有信息,闭眼观看了许久,收获寥寥,又紧贴额头共享着看了一遍,依然毫无头绪。
“哼!这是当然的事,”阿蓝气冲冲地说,“今天之前,我们把视频刷了不下八百遍,早把里面的每一帧都摸清了。”
于是一行人不得不换乘轴线直达舱,前往失踪案的事发地寻找线索。
舱体启动后,由球心往母球的南极飞,舱体的透明外壳全方位播放了南半球上的风景,几乎是北方向的镜面翻版。
利贝尔奥因批评温室人的建设毫无新意,阿红笑着辩解说母球上的生态才建好没几年,所以一切还趋于稳定。“几十年后您再来,我保证让你眼前一亮。”
所有人从串珠的通孔驶出,和谐的自然画面陡然隐去逐渐替换为虚无。
汗橙往身后看,巨大的金属圆球逐渐遥远。
他料想母球的背阳面应该一片漆黑,然而却看见出口处辐射状向外放射着近百条炽红的光线。
光线笔直延伸,射向直达舱前方更缥缈的深空。
那是给母球供能后盈余的粒子束,很显然,可为什么要将它细分呢?来不及琢磨何故,离开地球时的无力感油然再起,迫使汗橙往母球背后眺望。
在无限的黑暗中,距离变成一个毫无意义的词汇,巨大的名为太阳的火球既遥不可及,又似乎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就能触碰。
“当心点,别被那玩意儿烫伤了,咱们这可没有人愿意照顾伤员,”仿佛看穿汗橙心思的阿红意味深长地玩笑道,眼中闪过一丝敌意,“但如果你不小心把手烤成了猪蹄,乐意撒孜然的家伙,我倒是能帮你物色到不少。”
调侃引发舱内哄笑,汗橙趁势继续装出求知模样祈求解答。
“如果三期生的好奇心都这么无底洞,就算世上有一百个我也难免累死,”阿红发出牢骚,抱怨直达舱缺少A.I.协助后给出解答,“这里之所以别称为飞船流水线,是因为它建设的初衷便是为了批量制造星际飞船。飞船庞大,需要应对包括陨石撞击在内的各种极端状况,所以对强度、硬度、密封等性能要求很高。最理想的手段,无疑是像铸造一样获得一整架浑然天成的飞船。”
“铸造飞船?这……这简直是……”
“不切实际,难如登天!”阿蓝抢着评价,“既没有合适的熔炉,也没有足够大的模具,最关键的是,制造飞船所需的元素并不单一,一些地方要用坚硬的钛,一些角落要用柔软的金,内部生态更是有机物的天堂。所以,建设者们反其道行之,计划从微观入手。”
“从微观入手吗?”汗橙故作深思状。
然而一旁倾听许久的甘银却像触了电般迅速给出反应。
“3D打印,我明白了,是3D打印对吗?”他兴奋地说,“那些分出去的支流就是用作核成不同元素粒子的原材料,戴森链的工作简言便是3D打印星际飞船。”
“聪明,”阿红点头,“束流分支的第一站是生态子球,到了第二站元素球就会如你所言,通过操控希格斯场聚变成各种各样的元素。不过……”他话锋一转,“话虽如此,我个人并不喜欢戴森链和飞船流水线这两个称呼,因为它们太过冰冷学术,对布局和意义少有涉及,缺乏人情味。我更倾向于管这地方叫太空农场,很形象不是吗?粒子束就像农场用水一样从太阳这片池塘,用强磁场这座水车抽到母球上,母球将水分流,通过真空管道这条畦沟灌溉到子球、元素球,后者再将水吸收,转化成不同类型的营养素,最终在筒坞结成果实。”
言语之间,直达舱来到了子球阵列和元素球阵列的中心,在这里,汗橙看到了哪怕再过十年二十年都不会忘记的震撼场面:明亮的光线如同蛛丝一般将前后星体两两串联,缓慢公转,给予告访者仿如置身仓鼠滚轮的体验;炽红的射线横穿元素球后,大部分断然变换了色彩,反应着不同元素的粒子在不同温度下的状态。
(红橙黄绿青蓝紫……毫无疑问,眼前就应该是太阳系里最大的彩虹了。)
“靠北向阳的是生态子球,靠南面阴的是元素球,子球内部除了规模外和母球几乎一样,元素球内则到处是同一种元素的不同形态堆砌而成的奇观。若把母球当作活动室,那么子球就相当于员工宿舍。”
或许是察觉到阿红过分辛苦,旁观许久的阿蓝也化身成了人形百科全书,他自豪地说:“元素球共有七十二个,原子序数逆公转方向依次增加,它们就像是画师的调色盘,把原本氢元素为主的射线融合成包括金银铁钛钴镍在内的七十二种粒子流,在太空这块画布上,一笔一划描出全星系最壮观的工艺品。”
下一座名叫“飞船筒坞”的人造天体紧接而来,元素球加工后的射线统一向其拢聚。
它看上去就是一个厚壁圆筒,同样巨大,随着元素球的公转周期同步旋转。
直达舱沿着轴线进入其中,随后闸门迅速关闭,筒坞内立刻变得一片漆黑。
红蓝二人继续像导游一样喋喋不休,不给任何插嘴机会,说我们赶巧撞见了筒坞工作的时候,等上一分钟,筒坞内的云室便会释放量子云,营造一个包含许多能量势阱的环境,不同大小的粒子依照程序设定从筒坞内壁的不同空洞发射,进入云室与不同强度的势阱匹配对应……
他们讲解得很详细,但是汗橙没工夫细听,他被身后的现象吸引住了眼球。
在浑浊如泥的黑暗中,无数光迹时隐时现,在空间中肆意窜连,半晌后,一面接一面错综复杂的纹路凭空产生,并开始像俄罗斯方块一样层层搭叠。
打印开始了。
筒坞的工作速度相当快,没等汗橙记住前一幅纹路,新的图案又瞬间夺眼,它们紧紧咬着直达舱的尾端,仿若下一秒就要将汗橙所在的舱体吞噬,却始终把握咫尺。
当直达舱逼近筒坞南极,船体已完成大半,这时筒坞又及时把闸门打开,恰好腾出足够缝隙使舱体通过。
一切计算得是如此完美!汗橙忍不住赞叹。
光线涌入,飞船赫然眼前。
细节尚因高温并不清晰,但是汗橙从轮廓判断其同自己在地球空间站搭坐的飞船是一种类型。
“像这样的飞船,多久完成一艘?制造飞船的目的是什么呢?发动星际战争吗?”刚出门,甘银便迫不及待地讨问。
“出于设施冷却和保养的考虑,平均下来七个地球日一艘。至于制造原因,你得去问那些逍遥在行星带外的原生人,不过我想并非用于战争,”阿蓝说,“你们都看到了,飞船上没有什么像样的武器射击口,相反,内部大量空间被载人仓和生态仓占据,显得极其冗余。所以我想人员运输才是其设计重点。”
高潮尚过,回味难免。
因此当直达舱抵达新的天体,二三期的晚辈均选择沉默,无人应答。
但这下两位“导游”却又主动说明了起来,生怕舱内存在一分平静。
“前面是将不同元素的粒子束重新汇聚的集束锥,再过去就到终点站回收球了。”阿红的语气不紧不慢,身上似乎有着和A.I.一样使不完的耐性,“回收球,顾名思义是回收射线余热的星球,它把大部分多余的元素降温后存储,运送到飞船生产线之外需要建设的地方,比如金星、水星,而暂时无用的元素,则会被丢回太阳,用以回补恒星质量。”
旅途将终,真相似乎也在急速逼近。一路上温室人始终热情高涨,问无不答。执行官们也都保持着领导应有的深沉,面不改色,无动于衷,似乎对案情侦破有着十足把握,又仿佛只是抱着走过场的心态,对失踪真相毫不在意。
(可……事情真有这么简单吗?失踪案的调查过程真的会如此平淡吗?)
汗橙小心观察红蓝二人的面孔。
(不会错的,我现在无比确信,那些隐藏在肌肉纤维中的微表情,我曾在高平陵之变前的司马太傅脸上无数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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