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青吐掉夹在唇间的碎草,抬眼望向西北面的天空,漆黑的浓烟终于淡去,洁白的云朵光复苍穹。

火灾已经过去一周,然而每当男孩闭上双眼,残酷的画面依旧清晰乍现,仿如争斗发生昨晚,自己刚从险境中脱离。

他记得那会儿的耳边塞满雷响,眼中熏染热光,人面龙倏地从天而降,掐灭空气,震撼山林。一个女人向它挑战,连续几回合落于下风,坚硬的皮肤让她一度毫发未损,却也未曾在敌人身上沾得半点便宜。

当汗青看到人面龙的口中满含刺眼光束时,霍然认定女人即将落败。

果不其然,短暂僵持过后,女人的太极肤被击碎,顽抗的气场被冲溃,娇小的身躯伴随着痛苦呻吟掀飞于空,融入黑夜,坠下山崖,再也没了动静。

既然一昧防守不再牢靠,强化进攻迫在眉睫。

脱困后的汗青惊魂未定,当即决定潜心苦练,祈求尽快熟习太极肤出神入化的格斗技巧,担当起这趟跌宕起伏的历史调查行动的护卫者角色。

陪练的“岩块发射器”是举父中的少年,曾经背过汗青的那个,毛发旺盛,面容稚气,臂膀上的纹身棱角生硬,没有中年举父的那般圆滑。

五天前汗青向猿人们诉说请求,少年毛遂自荐,挺身而出。汗青问其称谓,后者茫然地回答了三十一这个数字。

三十一?它们是用数字来区分部落中的不同个体的吗,这么简单直接?男孩感到奇怪,转念一想又觉得称呼而已无所谓复杂,便索性叫它举三一。

举三一说他的投石技术火候尚浅,汗青笑答正合战斗经验为零的自己的意。话虽如此,第一次交手时,猿人全力掷出的岩块依然如箭矢一般迅速,直逼男孩面门。

汗青大惊失色,记忆中的恐惧被重新点燃。他上蹿下跳,手忙脚乱,思维在躲和挡之间纠缠不休,最终在万千体面的应对方式中,选择了最糟糕的龟缩于地。

犹豫就会败北。

举三一放肆嘲笑,汗青却嘴硬说自己还未准备充足而且练习讲究循序渐进,要求对方先用一成精力对付自己。举父照做,男孩鼓起勇气迎击,然而却只是单纯把岩块绵软弹开。又试了几次,结局相差无几。那天他们连续折腾了整整十个小时,汗青的身体就像生锈了一样丝毫没有进步。

事情直到第二天才开始出现转机。

汗青的大脑突然闪过一道灵光,觉察到自己先前只是在用蛮力格挡,并未参悟诗麦口中借力打力、顺势而为的含义。于是他刻意调整了吐吸的节奏,改变了接招的身姿,经过反反复复的磨合,就在刚刚,汗青终于能精准控制小型岩块的反弹方向了。可还没等他宣泄得意,举三一稍稍增加岩块的质量与速度,他又来不及反应而狼狈栽进了草地里。

这时,那个曾与人面龙交手的女人在另一只编号四十六的少年举父的搀扶下,从训练场旁的山洞中缓缓走出,大声道出批评:“臭小子,集中注意力!反应这么慢,八九十岁的太爷太奶都比你灵活。”

“不能怪我,”汗青可怜兮兮地从地上爬起来,“是三一它耍诈,偷偷往石子儿里添了暗劲。”

“你以为是考试吗,条件都给你注明?”她更生气了,“臭小子,你给我记住,敌人永远不会自曝家底,你应该重视对手的所有招式。”

“我已经很努力了,”男孩的脸上写满委屈,“依照你的教导,我在两天之内学会了如何凝神,如何运气,如何控制全身肌肉的抻拉,从而将本该均摊消散的能量重新汇聚。”

“是的,我看到了,但这还远远不够。”她不容置喙地说,“你现在的表现,就像是一个没见过世面、只知道谈兵纸上的蠢笨书生,墨守成规,故步自封,所以才只会对符合自己预期的岩块做出反应。我早说过,这个世界充满了不确定性,你需要把那些技巧融到骨子里,变成自然而然的东西,就好比现在一受批评就嘴硬一样,变成你人格的一部分!”

看着女人脸上严厉的神情,汗青不禁低头陷入深思。

(她回来了,毋庸置疑,原来的诗麦回来了。这刻薄五官,毒辣的舌头,犀利的眼神,都叫人熟悉无比。可……)

他又有些难以置信。

(这和两天前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是同一个人吗?真的很难再把与她和憔悴二字联系在一起。)

难堪焰束而被爆炸震飞的诗麦,在山坡下的一处杂草丛中被举父寻见。

当时她衣衫褴褛,不省人事,两名中年举父用简陋的担架将她从现场抬离,安置到位于山丘背阳面临水的山洞里。

躺在草榻上的诗麦高烧不断,昏迷不醒。失去太极肤保护的她,体表只剩下一层因常年冷落而发皱黯淡的原生皮肤,古老且脆弱。无论多么轻微的触碰,都会在它表面留下深红色的拓印。

她伤得太重,身上找不见半片完整皮肤,大大小小的创口像享用腐肉的苍蝇一样密密麻麻地爬满全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直面射流的手臂伤势最重,无情的火焰将它们烧得如煤炭一般黢黑,皮开肉绽、血流不止。耳语者举二五满头大汗地帮她处理伤口,层层叠叠绑了许多止血的布条,撒了一大盆用某种果壳碾制而成的细粉,伤势才勉强控住。

“举举举举,举举!”他说,意思是治愈效果好坏关键在于病人的生存意志。

(这句话倒是在地球上流传了千百万年。)

听见举父如此交代,汗青立时松了一口气,像诗麦这么刚强的女人,精神力量一定如海水一般富裕。

然而出乎男孩预料,诗麦的生命体征一天天减弱。第一天还能看到她呼吸时腹部明显的隆落,第二天则必须把手深嵌脖颈才能感受到脉搏,到了第三天,女人直接丧失了所有反馈机理,状态彻底陷入弥留。

“她还活着,尚余一气,”举二五仔细观察了女人的瞳眸后说,“我们做了全部,或生或死已不与我们相干。”

汗青颓然倒地,奔溃大哭。其实这些天他也同样难受,每天都深陷自责的漩涡。

他复盘那晚的冲突,发现鼓的吐息虽然威力巨大,但与太极肤抗衡已无限接近勉强,如果当时自己能够及时上前分担,大概率就能挡住射流,救下诗麦。

这个“大概率”如同幽灵一般时时刻刻折磨着汗青,尤其是当他想到返程填写死亡报告时,将不得不强迫自己在死因一栏写下“同伴的懦弱”,这种感觉更甚。

他感到肠胃在翻天覆地地搅动,胸口闷得像压了块巨石,血液在每一寸经脉里沸腾焦躁,不停不歇。

好在悲剧没有发生。

女人在生死边缘徘徊了整整两天,到了第六天的傍晚病情终于出现好转,呕了一大滩黢黑的浓血后,鼻息逐渐规律,脸色有了柔光。

她能将眼睛微微睁开,甚至有余力控制干瘪的唇嘴说话了。

“汗青……”她颤颤巍巍地说,“太好了你还活着。”

“我还活着,我还活着,你也还活着!”汗青扶着床沿,哭成泪人,“先别说话,先保存力气恢复身体。”

诗麦拒绝了。

她自认回光返照,并不打算放过这难得的意识清醒的机会。

她开始说话,用细若游丝的声音滔滔不绝了很久,把自己的孤儿身世,到后来担任历史调查向导时的经历统统告诉了汗青。

男孩听得认真,事后回想起来却记住寥寥。

只因病恹恹的诗麦说话轻快含糊、缺乏逻辑,经常上一秒还在拘泥某件事的细节,下一刻就跳到了自己在另一遭行动中收获的经验,打乱聆听者的记事节奏。

汗青只在几处记忆深刻,一处是她说自己本来就会在这趟旅程结束后选择自杀。

“我已经达到历史调查向导的工作时长上限了,时空局要我另谋生活。”诗麦慢吞吞地说。

可她既不愿一辈子在地球苟且,也不想在压抑的星际飞船里浑浑度日。她虽然胆大,却对孤独尤其恐惧,早在永生手术前,就在手腕内侧划了数不清的割伤。

另一处关于她二三十年前的弟弟,汗青觉得其中多少蕴含着诗麦萌生自杀念想的原因。

诗麦的弟弟天生双腿残疾,养父母去世后,他们俩相依为命。强壮的姐姐通过苦力补贴家用,聪明的弟弟则替人码字敲文赚取零碎散钱。

养弟弟有个太空梦,但彼时升入太空对身体素质有着硬性要求,至少四肢完整、运动灵活。

为此,他用攒来的钱换了一副二手机械假肢,熟练后却依然被告知与星辰无缘。每次申请、恳求,都会被坐落青海冷湖的亚洲太空局一句话搪塞过去:星舰是有限的,而报名的人又这么多,我们为什么要选身体有缺陷的你呢。

这句话如此正确,以致于听者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空间。

但弟弟并没有放弃,在诗麦的鼓舞照料下,继续坚持着机械假肢的训练,寄希望于报名人员空缺的一天。

这一等就是十年。

十年后的他早已把假肢开发到炉火纯青,甚至能轻松完成一些普通人一辈子也做不了的高难度动作,然而即便如此,命运似乎也不愿宽恕他,迎接他的是一则温室长大的社抚人将完全接任太空的消息。

看到报道的刹那,诗麦说她永远不会忘记,弟弟的瞳眸就像焰火一样骤然绽开并迅速失去光迹,脸色由粉转白最后变得像中了毒一样的铁青。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一连几天沉默不语,无论姐姐如何宽慰也无济于事。

几天后,在诗麦外出的一个暴雨天,他选择用坠落时的短暂失重作为自己生命谢幕礼。

“这才是我讨厌温室人的真正原因,”女人面无表情地说,但汗青知道她在感伤、生气,“他们什么也不用付出,就能占有其他人奋斗终生也得不到的机会。”

男孩羞愧地低头,诗麦随即却说汗青是个例外,那天晚上她看见男孩奋力扑倒举父首领的画面时,仿佛看到了弟弟明知希望渺茫也依然为梦想奋斗的身影,所以才转变了先前的态度。由此,她还坦白了自己当历史调查向导的私心,希望能回到弟弟在世的时候再看他一眼,但从未如愿,时空门似乎永远回不去二十一世纪之后的时间。

“要勇敢地拥抱生活啊。”不知怎地,汗青脱口而出,“无论过去如何,都要重振旗鼓迎接未来,那些由随机构成的无限可能,才是每个人都值得去追寻的意义。”心里想的却是:你说这话没有任何说服力,明明自己就是一个懦夫。

诗麦听完愣了愣,随后笑着闭上了眼睛。

当晚女人再没醒来,汗青紧咬牙关、猛掐虎口,做好了最坏打算。

谁知隔天,诗麦手臂以外的伤口飞速愈合,皮肤也变得紧致无比。到了第八天,她竟然就可以在其他人的搀扶下行走了。

汗青大感震惊,预料双臂截肢是最好结局的耳语者也直呼奇迹。

冷静过后,汗青猜测这现象或许与永生有关,那场手术赋予了细胞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

汗青的特训还在继续。

在诗麦的要求下,举三一投出的岩块大小不再固定,速度随意缓急,从而让训练结果完全与受训者的反应快慢挂钩。

汗青狼狈招架,挡下了所有进攻,但是“规训”成功的石块不足十分之一。

“臭小子,烂泥扶不上墙,瞧你那手忙脚乱的德行,怎么在明天的远行中保护我们?!”诗麦气冲冲地说,“我强调了无数遍,你需要用肌肉感受血液在经脉中的流动,再通过气血控制肌肉纤维的张缩。面对攻击时,要置身事外,用第三视角的直觉和换位思考去预判敌人的意图。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我已经很努力了,”汗青委屈巴巴地强调,“只是举三一的招法实在刁钻。”

“你……”诗麦仍欲指责,身后突然响起脚步,是举父部落的其他成员回来了。

“今天进步怎样?看上去好像已经有几分你那天以一敌百的神气了。”举父首领问。

“神气,神气,痛揍我们时候的神气!”助威者一如既往的叫人难以捉摸。

“胡说八道,还差得远呢!”诗麦嗤之以鼻,“这家伙榆木脑袋,缺点屡教不改。如果不是担心拖下去会等到五尾狰大举来犯,我非要高强度地折磨他个十天半月不可。”

“稍安勿躁,实战才是最好的导师。”首领一边笑着缓和,一边招呼所有人休息、进餐。

在诗麦与死神搏斗的这些天,成年举父大部分时间都在周边四散游荡,忙于向森林里的其他部族通知鼓狰入侵的消息,偶尔才返回山洞,带一些奇形怪状、口味独特,但都能在山海经里找到相近原型的果实回来。

首领举零五是光顾最频繁的,每天正午准时现身,不仅会给当时浸溺自责的汗青带去安慰,还会主动和他分享自己在这片森林里的见闻以及经历。

它说圣树共有一百余根,高度相近,形状千奇,两两间隔五里,呈现圆形阵列。相邻两棵圣树之间存在一道看不见的结界墙,生命难以靠近,穿越就会力竭。举父们在圣树围成的进出两难的安全区生活很久了,但具体有多久却描述不上来。

“我们没有记时间的习惯,”举父首领介绍,“我们的身体一成不变,所以也没有成长和衰老的概念。我们会被杀死,尸体会像丢出去的石块一样云散烟消。我们不知道自己如何诞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存,也不知道为什么圣树之外会遍布凶兽、危机四伏。记忆的起点都是一场面对着红日的长眠,醒来后世界就是这般模样。”

“凝结石头的本事呢?”汗青哽咽着追问,暗暗感叹语言志进步飞快,竟然能从一堆“举举举”里提炼出成语来。

“对不起朋友,不是我想隐瞒,这个问题我同样无法解释,”首领无奈地摇摇头,“这项本领我们生来便会,就像行走、说话和眨眼一样刻在我们的潜意识里。我只能告诉你一些自己观察而得的现象,比如,发功前我们的手指要调整到特定姿势,精神要保持高度集中,发功时每块石头上都有数条肉眼难辨的细线始终与手心相连等等。另外,这门技艺还存在一个致命缺陷,那就是在控制脱了手的石头时,我们的下半身无法移动,所以很容易被当做活靶偷袭。”它顿了顿,“就像那天晚上你的头槌一样。”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救我和我的同伴,并且主动公开这些秘密呢?”汗青嘟嘟囔囔,悲痛稍稍得缓。

“很简单,我的朋友,因为女人和龙的战斗证明你们并非一伙,”首领拍拍泪人的肩膀,“而且还有比钢铁还坚硬的皮肤,我相信你能帮助部落度过这次危机。”

“可我们并不属于这里。”

“当然,否则你又怎么能折断圣树呢?”首领满不在乎地说,“放心吧!既然我们对自己的过往都少有了解,自然也不会太关心朋友的身世。虽然灾难归根结底,源于你的阴错阳差,我们理应对始作俑者恨之入骨,但事到如今,部落被毁、族人归尘已经板上钉钉,纠结过往既不合时宜也没有意义。眼下我们有共同的敌人,这就够了。”

之后他们还简单讨论了对付盘踞于瑶崖的人面龙的办法。汗青想起山海经中灭鼓为鹗的是传说中的天帝,便问首领是否听说过这个名号,举父想也没想就否认了。

“但安全区里有一个名字相似的人物,”它信誓旦旦地说,“你可以去东边平顶山下的城堡,寻求‘黄帝’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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