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局势吃紧,黄家决定由华英带儿女回她的家乡,交给亲戚钟妈照顾。渊明糊里胡涂地坐上去武汉的长江轮。他们的票没有舱位,要租席子,找地方歇。渊明在甲板上倚栏回顾金陵,微风拂脸,乍觉离情与惊涛交错,十分难耐。他想起在传递蚕豆的时候,芙蓓不只一次碰到他。有一回,她不小心把蚕豆碰散落地,他俩一块儿蹲着找蚕豆。想着,他怀孕了,怀着授豆相亲的情意,急着去追忆,追忆她的瓜子脸,辫子头;追忆她的白衣黑裙。还有她的小脸,总是浮现着几许浅笑。
船抵武汉时渊明已熟悉长江下游路过的省份、城市及湖泊。他求母亲在武汉买了一本地图。他住过武汉,并曾留下深刻的印象:一天,当他独自在后园玩耍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头从隔墙伸出来,吓得他惊叫起来。家中只剩他一人,怕也没办法,只得哭着逃回屋内。邻家少年本无吓他的意思。他只是闲极无聊,架起木梯,爬上墙张望。望望,便走下梯去。
渊明每到一站都去地图上找站名,找不到曾问母亲。华英说他的地图不够详细。石桥也找不到。渊明以为地图上没有的乡镇,都是石桥般大小,不知火车轨道旁的小镇热闹多了。
火车越过岳阳以后,华英的心情日趋悲怨。几乎每个湖南的城市都能唤起她的回忆。她曾和爸爸妈妈同坐火车。以前路过长沙,现在也路过长沙。以前路过衡阳,现在也路过衡阳。只是转眼父母跟自己阴阳永隔。她的眼泪随着她的回忆冒出。哭像交响乐,有强烈的感染力。敏感的渊明想到大弟,想到素英,想到幽燕的同学,想到芙蓓,跟着母亲悲怨起来。
车抵郴州,华英带儿女住进一间客栈。郴州虽小,却是湖南的交通重镇,也是项羽封及杀楚王后裔芈心的地方。南下韶关、广州,要经过郴州;西下桂阳、嘉禾,也要经过郴州。今日秋风乍起,天气甚寒,华英像老鹰般赶出栈外寻食。她买好熟食以后,看到卖橘子的小贩,记起在上海儿女吃橘子那副满足的样子。临此说不清为甚么要逃难的当儿,有甚么比得上让孩子高兴呢?她买一袋橘子回客栈。饭后,她拿出橘子,在火炭炉边烧烤。以前她在褚兰面前表现得信心十足,完全相信自己能做一个好校长,把北一女的学生教育成才,跟男儿在社会上一较长短。现在她的信心已被摧毁到不知这些橘子能不能带给儿女一些儿欢乐。她说:
「这橘子比不过上海橘子,你们试一试!」
渊明问:「只能吃一个?」
「吃多少都可以。」
儿女们吃完一个又一个,把火炭旁的橘子全吃光。炭光映出他们的满足,也映出华英的泪光。她恢复了些许信心,虽未分别,却已立下重誓,要尽快接儿女出来。看着一堆橘子皮,她对儿女说:
「这堆橘子皮可以用来做药。」
渊明道:「橘子皮不好吃。」
「添糖加工,会变成好吃的中药。」
「那我们带着它走吧!」
「专家才能制出中药。摆在我们手上只能发霉。」
渊明由橘子皮想到重庆的兔子及石桥的素英。甚么能带,甚么不能带,小孩子是无权过问的。虽然如此,好奇的他偷偷地拿走一些橘子皮,藏在衣袋里。
钟妈带着两个男工从乡下赶到郴州接黄家儿女。华英带着儿女来到汽车站。她抱着儿女哭,甚么也说不出来。两年多前她抱着褚兰哭,也说不出话来。哭完那一次曾满怀希望;哭完这一次前途却难卜。渊明呢?他的细胞里早已郁积着泪,哭得像泪包。
华英早在半路将儿女的衣服准备妥当,没扣的补扣,松线的缝线,并在郴州为他们置新衣。这一切都不能稍减离愁。想起儿时,母亲在郴州送自己去幽燕念书,也是把衣服缝好,也是百般叮咛,正是: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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