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妈、两位男工及黄家的儿女乘汽车向桂阳迈进。这里山路虽不及贵州的弯曲,仍禁不住渊明回想逃往金沙的狭路。他跟素英不只一次谈逃难,贵定去金沙,金沙去石桥,早已融为一体,深入脑海。

车抵桂阳后,他们又坐起轿子及竹箩。晓行夜宿,两天后抵达家乡蓝桥,住在城东墙边的一栋小房里。这里距华英干爸钟家不远,可以获得照顾。东门外有一条河,河上有一道桥。渊明人小心熟,感慨地自言自语道:

「这里很像石桥,就叫它石桥吧!」

华英呢?她乘火车北上长沙。路上又看到熟悉的村舍、田野及刷在墙上的广告。这些旧景像水彩一样在她回忆里皴染。南下的时候要照顾孩子,回忆是断断续续的;现在孩子远去,她才能自由自在地回忆。回忆到高潮迭起:生君秋以来,她第一天单独度日。十年前她曾回家乡安葬父亲。当时要照顾君秋,又怀着新孕,身子不方便,忧伤中觉得前一年和父亲同游岳麓山的情景就在眼前:父亲很高兴,谈得很多。提到家乡的可爱时,说舜葬于苍梧之丘,那里的九嶷山就在家乡和舜水的南边。说着,父亲写成一副对联:

南峙榴峰作屏障,西来舜水溉田畴。

安葬父亲时才领略到家乡的美丽和所以富庶的原因,领略到舜命禹治水及死后葬在这附近的传说。那时自己不知何时再来,所以在严寒的冬天,僵手僵脚地提着画具到村庄外把先父的遗作对着景画下来。后来母亲又在家乡病逝。她想起父母,便呆看这张画;呆看这张画,便想起父母。父亲不喜欢照像,也不容她画他。但有一天,她趁父亲在屋里想得出神的时候,在门外偷画一张速写。母亲跟父亲相反,喜欢给别人画。十一年前徐悲鸿老师经过长沙,她请他画像。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徐老师竟然答应。徐老师画画那天,华英也在场。她的素描本是跟徐老师学的。她在旁画成一张母亲的素描。母亲很认真,徐老师告知她点「神」的时候,她的眼睛眨都不眨。徐老师走后,母亲说她将来去世时,这张画就作送殡前台的像。可惜她去世时华英在贵阳,画失落于逃难中,倒是这素描仍保存着。

钟妈把君秋送进蓝桥一中念初二,把渊明送进蓝桥小学念五年级。君秋负责管钱,用经济来制裁渊明,第一件事便是效仿父亲:他不听话,便命钟阿姨饿他。钟妈劝她无效,只得写信给华英,转告姊弟两人不和,经常在家打架。渊明小君秋三岁,打架的时候总是扯住她的头发不放。因此她除非削发为尼,奈他不何。在家两人打平,在外两人的处境却大不相同。渊明如在贵州的石桥,不穿鞋上学。这里街道是石板铺的,他光脚走石板,经常流鼻涕。学业方面,这里的国文远比南京学校深。数学他也因未能及时用毛笔写在粗糙的纸上,无法及格。一学期下来,他总平均分不及四十。在乡下,功课不佳的孩子要挨板子,男孩打屁股,女孩打手心,在教室内公开执行。还好老师说他从外地来,特免体罚,使他获得喘息的机会。君秋呢?她是黄家领导,成绩不必上报。她结交上在H大念法律的亲戚钟威国。威国比她大五岁,一方面在学业上可以帮她,一方面在感情上可以慰藉她。钟家非黄家血亲,这对表兄妹没多久便发展出爱情,私定终身。君秋生活的愉快可想而知,即使在家管渊明不顺利,也能向威国诉苦。

转眼秋去冬来,叶落稻黄,渊明藏的橘子皮也发了霉。乡下缺乏暖气设备,因此虽不下雪,冷雨和寒风仍能冻人。蓝桥不是南京,一到腊月,生产停顿,大家都来准备过年。钟妈把蓝桥习俗告诉君秋,君秋不以为然。首先,她认为放鞭炮的支出可以省下。因此又跟渊明动起武来。钟妈请亲戚来调解。华英父母均已去世,哥哥又不在家乡。钟家没权管教君秋,所谓调解,不过是劝说而已。劝说群包括钟威国的母亲。她丈夫已逝,没有女儿,见圣丽十分可爱,又听说君秋和渊明打架殃及圣丽,跟钟妈说:

「圣丽由我带。我会补一封信给华英,告诉她我喜欢圣丽,收她做干女儿。」

钟家调解不成功,却给圣丽寻得一路。从此她跃升为贵人,去钟家独享荣华。

黄家过年不张贴金联红帖,也不准备糖果。旧历新年不是英国节日,为甚么要庆祝?不过,经过几次打斗以后,君秋发一担谷子给渊明买鞭炮。渊明还没过年已带着二中放起炮来。除夕那天,蓝桥三富竞放炮竹,由天黑放起,直放到天明。听到炮竹声,不仅普世欢腾,乡民无异在替渊明撑腰:像是在告诉君秋,放鞭炮的习俗皇帝也赶不走!渊明把买来的鞭炮放在书桌上。大炮、小炮、冲天炮,一一俱备。他想起在南京放炮,想起在金沙放炮,想起在石桥放炮,想起和素英在一块儿放炮,兴奋与诽怨很难用笔墨来形容。也许该称它为「鞭炮情怀」。

神州大地拥有许多省份、许多城市及许多乡镇,平日难以沟通,过年时却突然间有了默契。过年是一种默默的语言,给予我们欢乐,给予我们希望;它还告诉我们,嫩绿和新芽又将在黄土和树枝上冒出来!

穷人过短年,富人过长年。有的店铺才关一两天门便又开张谋生。年初顾客买的多半是鞭炮、糖果等补充过年的物品。渊明是顾客之一。他买香来放鞭炮,买日记本来写「一年之计在于春」,买信纸来写信给父母和素英。

钟妈带着君秋和渊明去拜年,去拿红包,去吃甜酒、姜糖、糍粑及各种果品。渊明学大人啃瓜子,总是学不会,啃到满嘴都是,瓜子几乎粉身碎骨,才尝到一些儿瓜子味。君秋嗑瓜子如学织毛线,一学即会,干脆利落,一颗跟一颗,边磕边谈。众人都称赞她聪慧。

元宵节那天,钟妈带黄家儿女来钟家集合。钟家准备了许多灯笼,种类繁多,有兔、有鸡、有鸭、有狗。大大小小,至少有二、三十个小孩结队在池旁,准备出动。这个壮观的景色不仅热闹,也极敏感,至少对渊明来说是敏感的。他想起在贵州石桥过的元宵节。那天他被绑在树上,被迫亲素英;今夜他有一股冲动,似乎希望历史重演。站在他前面的是一对双胞姊妹,年龄和素英相仿。不知为甚么,对他并不友善,没多久便跟他争吵起来。他不由分说,拿起撑灯笼的竹竿,对准两姊妹的屁股打去。两姊妹在全无防备下被打屁股,立即流下泪来。一位阿姨骂他道:

「她们是你长辈,怎么可以打?」

明明同他差不多大,怎么又是长辈?还好今夜是元宵佳节,没人想扩大这件事,更没人知道他心里多么喜欢这对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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