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提自己跟威国在一块儿的时候,两人都用过家里的钱来款待对方。
「国都快亡了,还不珍惜家?你应该爱护弟弟。」
君秋忿忿地说:
「我的国没亡。」
华英几乎一巴掌掴到君秋的脸上。但她像战败的军队,用劲把手撤回来。以前心力交瘁的时候,她曾跪在君秋和渊明面前,求他们相互忍让。在大街上不能这样做,她流着泪求君秋道:
「你看在我的份上,让渊明一天吧!」
「我在家乡免费管他,已经便宜他。为甚么要让他?为甚么他不让我?」
渊明并不稀罕她管,但看到母亲在流泪,对姐姐说:
「你吃我的冰淇淋吧!」
「你吃过的脏东西,谁要吃?!」
华英回想十五年前在英国留学,生君秋后经济渐感拮据,不得不带她回国,让志人继续研究西方体制。五个儿女只有她是喝牛奶长大的,也只为她办过生日会。现在想来是宠坏她了,特别是不该告诉她她是英国人!谈男女平等,容易说不容易做。志人为报国,轻易地牺牲她,不准她开画展和参政。为国家,她带着儿女到处逃难。他很少回家,她则日夜跟儿女相处。因此二儿在金沙夭折及圣丽被留在乡下,在他和她心中产生的冲击差别非常大。以前她支持他,带着儿女在逃难中插秧和种菜,并不觉得痛苦来自他。当北一女校长像是经历过一场大灾难,她也不觉得痛苦来自他。现在他不准她开画展及不想接儿女出乡,她才认识到自己在家里的地位。
随想随流泪,随流泪随想,一部分泪水为微风吹起,洒落珠江。渊明见妈妈哭,说:
「妈妈,再给姐姐、弟弟买一筒冰淇淋罢!」
君秋气着说:
「我不要!」
他觉得她又在横行霸道,说:
「你看,我只吃了一个球。另一个球丢下江去了!」
说着,便把冰淇淋扔下。冰淇淋稍微挣扎,即刻被江水淹没。在岸上看船看鸟的小孩不只他一家,有一个孩子跟他说:
「你为甚么不送给我吃?」
谈前景,有人说南京守不住,广州也守不住;或说紫金山守不住,白云山也守不住。政府败在金融上,倒势已无法用险要的山水来阻挡。当初印的金元券质佳价高,可比美金;才两三年,金元券已贬值到没人能估计明天的价值。离开南京前,立法委员获五十万遣散费,值五十银圆。几天后志人在广州换只值八圆。渊明亲眼在街上见到一个卖菜的老太婆看不懂正面,把钱反过来数圈,一、二、三、四……。他离开湖南的时候,县政府已改用相片盖章当钱,以免被城市的恶性通货膨胀波及。小孩用金元券来玩耍,大人用它来贴墙补窗。只需看这一幅景色,便知金陵残照在即。现在每天有一大堆人从海、陆、空抵达广州。这些人不是海、陆、空战队,他们是不约而同会在一起的逃亡队。有些人逃去澳门,有些人逃去香港,有些人逃去台湾。三个地方加起来不到四万平方公里,哪里容得下这么多难民?有办法的,小住以后,便跑去新加坡、澳洲及欧美等地。
黄家夹在难民潮中乘船逃往澳门。半路又是离愁、国愁及家愁难耐。黄家不是第一次怀着这些愁,怀着这些愁的也不仅是黄家。恐怕船上的难民,不怀这些愁的,倒是稀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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