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圣善夜,万暗中,光华射……
只是黄家一如平日,万暗中,没有光华。他睡在床上,流下一串眼泪。他多么想告诉她,他已不是尿包。⑧以前他睡觉除穿睡衣、内裤,还要在床上放胶垫;现在他喜欢不穿内裤睡觉,跟尿床说再见。⑨
圣诞节后,店铺把西式节货换为中式节货,原来旧历新年已在一天天地迫近。香港将会用甚么方式来除旧迎新呢?想了解这一点,必先明白逃来香港的难民包括学术、金融、纺织、饮食、理发及电影等行业的人才。不仅是这一百多万难民,孙中山选择在香港学医,蔡元培选择在香港居住,他的坟墓也在香港。其他的例子多得很,不必在这里详述。为生存,每个人都得找一份职业糊口,如果不会讲白话和英语,往往是低就。人才不断地挤进来,怎能不日趋繁荣呢?中学老师教小学,大学教授教中学,学生怎能不出众呢?香港穷人虽多,但他们心怀憧憬,很少的有钱人便能带动其他的人过年:商店里摆满年糕、糖果、瓜子、新衣,热闹的花市挤得人贴人。欢乐的小孩跟着父母去拜年:恭喜发财,利市逗来⑩。哪怕是获得一毫或一蚊?,孩子们仍是高高兴兴的。不识字的人,街上有代书人摆摊,替他们写信回去,慰问留在家乡的亲戚。又替他们写一副新春对联,祝他们有一个美好的明天。即使是住在木屋区的穷人,花上几毫子,也能把门面布置起来。外国人也跟着中国人在弥敦道上放鞭炮。有些穿高跟鞋的时髦女子,为避鞭炮,边跑边叫,不知是惊是喜!有百分之九十几的香港人觉得自己是中国人,即皮肤黄、拜祖和用方块字,缺一不可。他们通过旧历新年,一齐来敬祖,来拜关、张,来舞狮,来迎接新的嫩绿?!有人问,他们的处境跟别处的华人有甚么不同?为什么是香港而不是广州、上海或别的地方成为东方之珠?为此,华英住澳门时褚兰在给她的信里说得很明白:
「英国在鸦片战争的时候为甚么不干脆把广东占去?为甚么占一个荒岛香港,加上九龙半岛和新界,就心满意足?我们不得不说英国人的主要目的不是要侵占清朝的土地,而是像他们前面的海上霸国葡萄牙、西班牙和荷兰,想发展贸易。他们希望用香港作为跟清朝通商的落脚处,不必住广州十三洋行夷馆,被清朝官吏侮辱和勒索。在香港,他们制定一套相当于玩篮球的法律:英国人是高人,香港人是矮人,但赢输由游戏规则来决定。这特点几乎为所有租界或割地的列强所共有。英国人还有一个特点:尊重传统,例如执政党想通过一项重大的议案而没能通过,党魁便宣布解散国会,重新选举,看看选民是否还支持自己。这样自动放弃权力,中国人会认为非常愚蠢。英国人认为新界是租来的,因此原住民可以吃狗肉,叫吃三六;也可以依照传统承继丁屋丁地及娶妻纳妾。租约也不过一九九七年,好像清朝还在,要如期归还似的。香港的法制是大清法例和英国殖民地法的结合品,跟英国本土和其他属地的法制都不相同。英国如美国和加拿大,是一国几制;这些英国法制建于普通法及陪审员制,尊重判例及民意,并独立于政权之外,使中国人不仅能保持自己的传统,还可以批英爱中,必要时暗杀中国人,杀后逃离香港。」
渊明怕的不是香港的法律,他怕的是父亲的家法。志人赋闲在家,经常把精神集中在他身上:他像一个无奈的沙包,志人像一个刚落败的拳击手,有气时便拳击沙包。只是渊明的成绩仍是低落,又被赶出校。志人决定在过年的时候饿他,并用各种方式来惩罚他。然而黄家的经济不比以前,不得不利用儿女来拿利市钱。渊明、二中和君秋都得堆着笑脸在家等红包。利市钱小民给一毫,黄家给一元,小说家南宫博?给十五元。志人宣布所有的利市钱都得上缴。他把给别家儿女的利市钱扣除以后全数给君秋,作为她成绩优异的奖励。君秋用利市钱买一支三十五元的贵重帕克钢笔,在渊明面前炫耀。这种滋味谁能承受?他偷偷地拿母亲的钱去街头流浪。有时无聊,便买一张两毫子的午场电影票,一个人坐在前排欣赏。有时觉得电影不好看,半途就走出来。有时和猪朋狗友在梯间或天台玩牌。他又买一本日记簿,重写「一年之计在于春」,认真的程度如从前写信给素英。他边写边念,本来是自己写,后来便觉得在改别人的文章;通过这种自我对话的方式,寂寞暂时获得解脱。
过年以后,志人心想管教渊明已尽全力:他要打球,不给;要储邮,不给;要学踏自行车,不给;要养蚕,不给。他偷着做,一经发现便痛打加威胁,并且销毁他的黑市邮票,黑市蚕虫,黑市一切,迫他把全部时间投入学校的作业。只恨他不仅没进步,反而愈念愈糟。失望之余,志人说「孺子不可教,以后不再管。」闲极无聊时想去管,也因以前在华英面前郑重宣布过,真的不管了。渊明因此获得自由。有一天,他见一群人围着,挤进去看。原来有两个人在卖药。甲说:
「药绝对不是假的。」
乙只重复甲说的最后三个字:
「是假的。」
「药绝对不是假的。」
「是假的。」
两人一言来,一言去,内容相反,渊明觉得十分有趣。他们卖的有万金油、八卦丹、保济丸等家备常药,但是没人买。如果要买,为甚么不去药房?过了一阵,乙忽然拿出一枚蛋,问甲能否把蛋孵成鸡。卖药的当儿甲说:
「不能孵成鸡。」
「孵成鸡。」
如此一言来一言去一阵,乙把鸡蛋放在一块红布下,用手在布内蠕动,看来很像蛋已孵成鸡。他边作手势边叫:
「变鸡仔,鸡蛋变鸡仔?。」
围观的人愈来愈多,他的手势也愈来愈像不让鸡跑掉。然而,鸡仔没露出来以前,甲又卖起药来,说:
「药里有奖,不会骗人的。」
「骗人的!」
「反调」吸引不少人买药,一元买一包。一下这边有人中几盒万金油,一下另外一边又有人中几包八卦丹。没中的旁边的人鼓动他再买,于是卖药活动变成奖药活动。中奖的人愈来愈多,甲忽然对一位中奖的人说:
「你中这么多药,拿回家没用,不如卖给我。」
中奖的人直说有理。于是卖药的变成买药的,买药的变成卖药的。买药活动的当儿忽然有人大叫「差人来了,走鬼」?。于是卖药的拔脚飞跑,顾客也相继离去,只剩下渊明一人留在原处。十几分钟后,他发现卖药的和一些顾客逐渐会合,并在地上清点药物及金钱。原来中奖的都是自己人。他从此觉得自己是侦探。以后不管是卖药的、摆赌摊的、下棋的、算命的、看相的、传教的,他都要追究到底,看他们背后在玩甚么把戏。有时他跟在华裔英兵后面,听他跟售货员讲价:
「我是打皇家工的。」
「知道,所以便宜卖给你。」
一次他跟在外省人后面,听他讲价:
「多少钱一斤?」
售货员说:「六毫。」
外省人没听懂,说:
「太贵了,八毫一斤卖不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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