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立法院开会在广州,大部分官员已搬至澳门、香港及台湾。游说之风甚炽,李仁拨港币十万元组织自由民主大同盟,顾余任主席,劝志人加入。志人去广州爱群大饭店跟李仁谈足三晚,说服他学英国费边社,从办学校及杂志开始。于是志人和许多要人都放弃竹棚,搬去香港。①这一搬正中君秋下怀,她高兴得像是回到祖国。

在香港,有人痛定思痛,准备从头干起;有人自暴自弃,今朝有酒今朝醉,两三年便有军政领导沦为乞丐②。初到香港,黄家住漆咸道。楼一层值两万多元,黄家有能力买一层,但屋主只愿卖一座,五层左右。志人可以在新界置业,但他缺乏经济头脑及久居意念,只租屋顶屋;虽未沦为乞丐,也为经济压力所迫,搬至钻石山。黄家五人住一房,没灯,不得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百万难民从大陆涌入,香港哪里能消受?转瞬乞丐成群,有些自以为身份清白的人开始折返大陆,以求生存。褚兰跟着许多华人移民英国殖民地新加坡,说要在新加坡建国,建立一个有现代化民主和法制的国家③、④,加入大英联邦。以前她送华英,现在华英送她。她记得君秋发动的「狗屎事件」,劝华英一定要给渊明机会,不要让他辍学。两人抱头痛哭。哭中谈到徐志摩的《秋》,褚兰说:

「以前许多人认为中国越来越乱,是因为革命不成功的人越来越多;现在中国人要尝尝革命成功的滋味了。」

回说初到香港,君秋被送进前贤中学念初中三,二中被送进圣公会小学念小二,渊明被送进嘉林边道女校念小六。因是女校,渊明班内只有一行男生。女儿早熟,他夹在女孩群中,简直是被玩而不自知。英文考试,除选择题外,他无法得分,总分经常是个位数。国文用白话教,他也无法学习。老师找会国语的马湘君考他背书,她声音比得上素英和芙蓓,只是她不教他,有甚么用?

因穿布鞋,下课时男同学围着他笑。这种笑有异于他说喜欢织毛线及穿裙子时同学们所发出的笑。以前的笑是孩子的笑,天真、无邪;现在的笑是富家子弟的笑,讥讽、轻蔑。他要求父母买皮鞋,父亲反对,说:

「布鞋是好鞋。他们笑你,是他们不对。你是对的一边,为甚么怕?!」

他没考虑「心理」,没考虑家贫又缺社会地位。渊明在贵族学校念书,不从流便活该被人耻笑。

开始同学笑他穿布鞋,后来笑他是捞松⑤,是上海人,是外省人;又叫西方人番鬼,非洲人黑鬼,印度人阿差,日本人日本仔,似乎还停留在氏族时代。只有捞松上学穿布鞋,只有捞松把雪条唤作棒冰,把雪柜唤作冰箱,把金山橙唤作橘子。他成为公共笑柄,女孩子也逐渐和他保持距离,以免被人耻笑。毕业期近的时候,同学们相互留言督勉,他的纪念册却无人愿意开张。好几天以后,才有一位姓方名小宝的女同学自动地为他留言,其他的同学方敢跟进。她的雪中送炭令他数年不忘。他更忘不掉每日和裙钗一起上课、下课,无意中看到各种坐、起、动的姿势,不免心猿意马,想入非非,非男校小六学生所能领略。有人用「眼睛吃冰淇淋」来形容男孩看女孩的清凉感觉。只是吃冰淇淋的是男孩,害羞的也是男孩。女孩子淘气起来,往他屁股上一踢。日后想起,这一脚并不痛,轻轻地踢到心上去。

嘉林边道女校初一是男生禁地,毕业也罢,撵出校也罢,都不能留在这温柔乡。渊明不能毕业,却考上著名的窝中。华英很高兴,不明白他为甚么考得上。

夏天来到,他除缺一张小学毕业文凭,没失去甚么!毕业班学生的暑期作业,做也可以,不做也可以。他属于不做的那类。

黄宅只有一间小房,白天大家都往外走。渊明有时走向牛池湾,有时走向九龙城,有时在家附近闲逛,望着工人敲打石子。英国人强调智公移山,用火药爆石。每天渊明在家都可以听到几起爆炸声,好像山石将临头下降似的。山石爆裂以后,半空落下的石头有大有小,工人把它分类,用来建屋、建桥、建路、建园。为使石子大小均匀,工人以竿敲石,一天可赚十元。卖菜和糊洋火盒等起码的工作,每天只能赚两元。竿身有弹性,竿头是金属的,可以对付石头。虽然如此,从早敲到晚,也需些气力及耐力。渊明看石工敲石,觉得很有趣味,一块块碎石,被敲成大小接近的石子,放在箩筐内。在南京,老师教过愚公移山的故事,说它代表中国文明的精神。在香港,老师说「强调愚公移山几乎等于叫口号,光说不做;英国用科技移山,没叫口号,却比愚公移山快得多。⑥」眼前这座山被移去一半,即使不再开采,看来已是峭壁耸立,气势非凡。铲平山土以后,半山可以建屋,开采的泥土和石头又可搬去别处营建。香港海岸上的机场及码头只是诸多工程的一小部分。

九月开学,渊明淘气如故,第一天上博物课便因讲话被黄湘老师开骂:

「你下学期还在这里,我就不姓黄!」

黄老师把渊明由教室左边移至右边,并把丑化他作为教职的一部分。国文老师受她宣传影响,在心态上觉得渊明会捣乱。但他不认识渊明,久等不见异动,忍不住叫:

「黄渊明。」

渊明应声起立,老师一时不知该怎么做,笑着说:

「你坐下。」

历史老师在渊明的月考卷上打下三十分。渊明不服,老师仔细翻看卷子,发现非如黄老师所想,改打六十分。渊明仍然不服。老师吼着说:

「分数加一倍,你还不满意?!」

有一伯伯跟渊明说志人在留英以前,每日靠着墙「啃」英文,把墙壁靠出一个洞。现在志人在家闲极无聊,用这「啃果」教渊明。上课时老师命渊明朗诵时全班大笑,历久不息。渊明不知错在哪里,回家秉告,志人不由分说,痛打他一顿,说:

「老师对,我也对。一定是你念错了,还在我面前抵赖。」

渊明被父亲打到流鼻血,心想我是捡来的,逃罢!但是军官都沦为乞丐,他能逃到哪里去?父亲继续教他英文,日久,他学会两种读法,一种用来应付父亲,一种用来应付老师。父亲念子音如念元音,例如Tom,父亲念作汤母。查翻译也是汤母,但班里没有同学把m念成母。此外父亲把t念成特,把d念作德。自从发现上面的规律,每当对着父亲念Tom的时候,便把m重重地念成母,好像Tom是汤先生的母亲。在学校则把m轻轻地念,两唇相吻,但无母声。

在校外,渊明结交不少朋友。一天,他和一堆男孩去界限街北面山上弹珠子。他弹珠子的技术强过念书,能在相当远的地方打中珠子,并能低位抽射,高位推射,定位直射,居空吊射,清脆利落。玩前各人出若干珠子,放于先画好的圈内,由玩家在几步以外用自已选用的主珠以拇指及食指弹射,把珠子射出圈外,主珠不落入圈内,出圈的珠子便属于自己。主珠停在圈内则被淘汰出局。玩家可以先把主珠弹近圈,待迟一轮再弹圈内的珠子;也可以先射别人的主珠,如果成功,那人便被淘汰出局。人多时除非能借杀主珠射圈内的珠子,替人作杀手并没好处。总之,玩家一方面要寻食,一方面又要防被杀,一如自然界的物竞天择,只是开战时要先用剪刀、石头、帕子或别的方法来决定玩的次序。弹珠子的理论有些像打台球,撞击部位、方向及轻重决定击后珠子的位置。这天天气晴朗,弹珠一小时左右,有人输不起,一声叫响,大伙儿立即去圈里抢珠。这不是第一次,有人在念《三国演义》,大声嚷道:「有种,将对将。」混撞的顽童分为两队,各选一人出战。战前说好胜方分圈内全部的珠子,平均不了的由胜将独享。各强盗把抢来的珠子放回圈内。渊明和一个混血儿被选为将。他不知自己为甚么属于这一边,也不知为甚么被选为将。裁判叫打,两个强盗立即纠缠起来。渊明平日淘气,打架本应在水平以上;无奈他上学期念女校,缺乏练习。幸好对手比他年纪小,他勉强地压住对方,趁他不备,赏下一、两记耳光。掴完立刻又用手按住对方,不敢稍为放松。这样几个回合以后,裁判说算渊明赢。渊明虽然打胜,下山时总是紧跟着他这边的人,以免被敌方暗算。下山以后,他以为已平安无事。谁知几天后他在界限街遇到一位人高马大的混血儿少年。少年说:

「你是不是黄渊明?」

渊明不认识他。少年又说:

「你那天欺负我弟弟,是不是?」

他弟弟虽小,渊明已胜得吃力;现在碰上哥哥,拔脚就跑。他是九龙滩人物,一会儿便跑进狭巷,那人哪里追得上。经此一役,他立志不再打架。

圣诞节至,学校举办各种宗教活动,其中一项是劝人入教。渊明很早便听说「信主,你同你一家都会得救」。于是报名入教,只是受洗那天他忘记,未能成为教徒。

圣经说耶稣诞生在马棚里,又说有钱人难进天国。不过,世上的庆祝,仍以有钱人为主。买窗橱内的圣诞礼品及饰物需要钱,他只能欣赏。他特别喜欢圣诞树。树下有卡片及糖果,树顶有星形灯饰,树身吊着丝织及镀金的小球、镀金纸圈和串联灯泡,用镀金花条围起来,红、橙、黄、绿、蓝、青、紫,七彩缤纷。想当年耶稣在伯利恒诞生时东方三位博士带来的礼品也没这么豪艳夺目。可见人造伟大的神,享受的却是有钱的人。渊明口袋里一个斗令⑦都没有。他想,我长大以后一定要赚钱,把家好好地布置起来。他边走边想,想现在的家还容不下店里的大树。学校里也有圣诞树,但他原罪未洗,功课不佳,自觉不容于老师,不容于耶稣。这世界没人在呼唤他。他虽在呼唤一个人,但愈呼愈远。哪有逃到远方去呼唤心上人的道理?大地像是同他过不去,刚才他怀着欣赏的情怀,现在却因怀念素英悲怨起来。圣诞前夕,黑暗不仅像平日般吞噬大地,还吞噬了他的希望。有人在报佳音,在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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