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如徐越卿所想,去徐宅上探望徐夫人并不一帆风顺。
现下正是清闲的时候,无甚事用到徐越卿,她前夜告知林祎自己有私事要办,第二日清晨便在自己小院之中与吴朝各做了晨功之后才去了徐宅。
徐家并未出京前的住所并非御赐而是徐巍进京时安置的房产,十来年前出京时便卖了出去,所以此次回去,徐越卿连见旧人旧事的伤情都并未产生半分。
如今御赐宅邸与原住处相差并不很远。徐家派人来接,想也是家中做惯了的老人,可徐越卿并不认识,那人坐在车前驱赶马儿时陈说新宅地与旧的有何不同,所有不过是现在住的房子比原来的大上许多。
徐越卿始终淡淡,圣上于徐巍讲学一事多次提及,不过徐越卿始终觉得乃是窘境溢价才使徐巍能在人才济济的十望里获得如此盛名。
待马车在一座长街中的宅院前停下,徐越卿下了马,抬眼便见“徐宅”两个大字儿底下站着一对女儿,四四方方的门里匡着两个人。
见徐越卿履约而至,徐翚、徐翀当即从翘首以盼转而惊喜,按捺住性子等人走到近前后方才施施然行礼,不至于太过热切,只是徐翚嘴上已换了称呼:“姐姐。”
徐越卿对这两个胞妹还礼过后才同二人进门,行止无可挑剔,唯有太过客气,任谁来看也不知是同一生身母亲的亲姐妹。
徐翚、徐翀告知徐巍上朝不曾归家,不如见完母亲过后留下用顿便饭。徐越卿拒绝过后方觉自己太过漠然,推脱执明府中还有事,并不能拖延太久。
徐翚又问,长兄在厅堂,徐越卿可想见一面。
徐越卿道:“今日只是见徐夫人,就别在节外生枝了。”几月前,她与徐沃不欢而散,自此在京城之中再未碰过面,无意或是刻意都不妨事,所幸二人本就话不投机,再也没有特意相见的必要。
一侧道徐翀支起胳膊碰碰徐翚,示意她别再试探,徐越卿虽说是她们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却是昨日方才见过,且不说她曾与家中决裂,纵然是方才识得的人都应有些分寸。徐翚眉睫狡黠闭合,对妹妹表明自己并非不知。
跟随两姐妹在宅院里兜兜转转,终到徐父徐母的院前,徐翚差了自己近前的丫头去通报,不多时,她竟带着三四个婆子、丫头出门迎接。
不等走近,为首的婆子便喊:“三姑娘!”
那婆子扭着粗胖的腰肢,挪动着与驱赶并不适配的小脚飘也似的跑到跟前,舞着帕子在徐越卿身上掸掸:“果真是长大了,比奶母子还高些,长得也俊,比小时候还俊,奶母子瞧瞧,真是大人了。”说着说着,竟呜咽起来,拿着帕子拭泪。
“郑妈妈。”
这位妈妈是徐母闺中要好的侍女、出嫁时陪嫁,自嫁了人后,又是府中二公子等少爷、小姐的乳母,虽不曾读过什么书,却最是爽朗幽默,大抵府中无人不爱她的。
而这位郑妈妈和徐夫人一样,惦念了徐越卿许多年,原因无他,徐夫人得了次之后四年方才有了徐越卿,之后许久才得了双生姐妹,郑妈妈除却服侍徐夫人外便是陪着徐越卿。
白日里徐越卿去家学里念书,夜里便同这个阿姆一道睡,即使是再安静的孩儿也有顽皮的时候。夜间干闭眼、不睡觉的徐越卿穿着雪色的里衣诓骗阿姆,郑妈妈见她眼皮子底下眼珠乱动,心下明了,也不剪了烛火,伸手搔着小徐越卿身上的痒痒肉,闹闹得徐越卿睁开眼求饶了才罢休。
此时,郑妈妈操着口带着乡音的官话说起自己在家乡务农的见闻哄她入眠,都是徐越卿不曾见过的蛇、鼠,还有画本子里才有的异志传奇、怪力乱神,若是冬夜,徐越卿被郑妈妈口中的偷孩子吃的长毛鼠一流吓着了便钻到她怀里哆哆嗦嗦,郑妈妈问她怕不怕,徐越卿颤着声音道不怕。
郑妈妈笑笑:“我们三姑娘乖乖,真胆大,阿姆都怕,三姑娘不怕。”说着,将怀里的小人搂得更紧,不在说那从不说明的官话,用熟稔的南方吴侬软语唱起了歌儿。
烛火摇晃,歌声悠悠,温热的大掌抚在徐越卿身上生出置身于小舟的错觉,睡意泛起,徐越卿学着母亲、奶母的口音说,我想去外祖家里。
细细想来,恍若昨日,郑妈妈岂能不感触,又拿着帕子点在眼角上:“夫人见了你怕是高兴得不得了,这些年,你母亲平白长了许多白发,闲时便做衣裳。你不在家,她却猜想着你的模样做了一件又一件,这些年也攒了许多,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穿得上。”说着便拉着徐越卿的手径直走进院子里。
不知为何,徐越卿顿生出一股怯意,许是“近乡情更怯”,直至被推入那道门内,徐越卿都不住后悔,可满屋子的药香又将她牵绊住。
外头的声响早惊动了屋内的人,郑妈妈、徐越卿方进屋便有位稍长些的仕女打开内外相接的帘子:“姑娘,夫人等候多时了。”
徐越卿几是被郑妈妈揽着、推着进里屋,不待多瞧屋内陈设便被拥着走近床边。
这时辰正好是徐夫人用药的时候,除却服侍的三五侍女外,还有个男子跪立在床头哄道:“母亲,还有两口就喝完了。”
侍女或端着盛着甜味果脯点心,或静立一旁听侯吩咐,无不趁着间隙偷摸着瞧上一眼这位多年不回家的女公子。
徐越卿木然站在原地,郑妈妈并不似方才那般拨动她,也静静地侍立在一旁。
那男子将碗中最后一勺药渡到母亲口中,转身将药碗放到丫鬟手中、换上蜜饯时,眼神轻且淡从徐越卿身上掠过,复而转身将蜜饯塞入因药苦涩而不断皱眉的母亲口中,起身后屏退侍女,唯剩个郑妈妈。
里屋一下子空荡下来,徐越卿直直站在床前,榻上卧着的妇人不到半百的年纪,双目看不出与常人有什么不同,只是双目之中泪花闪烁,欲坠不坠:“不是说卿卿来了吗,怎么不见人影?”
徐家一众子女,甚至不在身边长大的徐越卿都生得风流,大多因肖其生母徐夫人,徐夫人出自十望之中的潞水慕容一族,潞水慕容一族与士族尊望同齐的还有素出美人的名声。自然,徐夫人慕容氏也是美人,徐夫人面容一如多年前皎然白皙,不过久病致使这份白更显沧桑,眉尖若蹙、眸中坠珠,恰如空谷之中夹缝生存的病兰,不可谓不美。
不过丈许的距离,徐母竟已经看不见人了。徐翚正欲上前,徐翀拉着她站在一旁摇头。
好在无需他人提醒,徐越卿几步上前:“我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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