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卧在床上的缘故,徐母看到徐越卿的脸,强支起身子却被一旁的男子按下,徐越卿顺势蹲下、凑近。

徐母忍着哽咽,睁大视物有些困难的眼睛,泪珠不断,伸出的手始终不敢落到徐越卿脸上,虚浮着描摹女儿的眉眼,她的印象中,徐越卿还不过半人高的小孩儿,总是梗着脖子、不服气的模样,生气了也不哭只憋着嘴闷在哪个角落,那么小小一个人怎么长得比自己高出许多来,张口欲唤她姓名,出口的唯有压抑过后的哭声,半晌过后,才伴着咳喘,哽咽道:“卿卿,我的卿卿......”

泪光闪烁之中,徐母忆起的是她十四五岁的年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着一身湘妃色站在花簇中,巧笑倩兮:“母亲给你做了好些水粉色的衣裳,你穿着一向是最好看的。”

母女重逢的场面很是感人,在场的人无一不眼圈红红,唯有徐越卿垂眉敛目,不做半点回应,更看不出什么神情。

陈年旧事尚未解开,多年离散更是横亘其中,徐母伤恸不已,手始终离悬着,不敢触碰眼前人:“我的卿卿,母亲错了,我错了……”

“我和师父上山过后,再未吃过半分苦,徐夫人。”徐越卿思索半日,方才说出这么一句不算太伤人的话来。

不过一句“徐夫人”惹得徐母更是伤情,徐翚、徐翀都不曾想过她会如此生疏地称呼母亲,忧惧不安,溢于言表,这样只怕无益于徐母病愈。

一旁的男子终是出声阻止:“母亲,你才喝过药最该休息才是,都在京里,自有见面的时候。”

徐母沉溺在徐越卿的“徐夫人”之中久久难以自拔,可汤药里掺了安神的草药,送服之后不多时便昏睡过去,可心有不甘地朝着徐越卿的方向斜着身子,口中呢喃着。

见徐夫人睡下,男子握住母亲妄图抓住徐越卿的手放进被子里,伸手示意众人出去、留母亲好好休息。

徐越卿方要告辞,却被男子叫住:“卿,阿翼。”

已有十数年不曾听过自己的小字,忽而被叫住,徐越卿竟并未察觉,直至郑妈妈喊了“三姑娘”方才惊醒,回顾询问何事,毕竟长姐过世之后,家中嫌少再提及她与长姐的小字,连带着外头的亲友也直呼“卿卿”二字。

男子邀徐越卿小谈片刻:“既要作出样子给外人看,阿翼该不在意多花些时间才是。”

若说徐沃作为长兄,秉性与徐父最为相像,而面前的次兄徐濯便与诸兄弟姐妹都并不十分亲近,纵然徐越卿在家时也鲜少与他见面,更不知其深浅,此次特意在徐母面前出现,想也是有备而来,徐越卿并未推拒。

了然徐越卿不愿深谈,徐濯便邀她出了小院,遣散其他人之后,于疏疏竹枝旁停步,二人对面而立,一时间竟都无言。

徐越卿微抬头,第一次直视往前从只看偷觑的兄长,或是不常见的缘故,徐濯与印象之中并无太多不同,长身玉立、一袭靛蓝的文人衫,神色极淡,无悲无喜。

“我在刑场见过你一面,”徐濯在万人中一眼便瞧见她,与长姐和自己相似的面庞实在难以忽视,人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刑台目不斜视,他亦不可自控地望向自己的妹妹,使他怪奇的是徐越卿对魏钊未露出半分憎恨乃至是厌恶,头颅滚落在地时,她也是一派淡然,好似那样残酷的情境不过了了,对比今日,他甚至觉得她对家人的恨意远比魏钊这个始作俑者来得多,不过也并非深入刻骨,更像是难以摆脱的嫌厌,“十多年,你已不恨魏钊。”

并非质问也并非疑惑,徐濯道出不难得出的结论,徐越卿道:“魏钊不过是推手,虽然他也不是全然无辜,看个热闹而已。”

“你还在怪父亲、母亲?”徐濯按照常理揣测她的心境,试图为今日的生疏找个借口。

可惜,徐越卿正如当日与徐沃所言,她已不再自困:“原是有的,如今也谈不上了。”

不爱,自然不恨,其余都是从常理、人伦出发。

“那父母的生育之恩呢?”徐濯不解徐越卿为何能够轻描淡写至此,母亲难道也不能够使她动容?

思忖片刻后,徐越卿问道:“他们塑我血肉,要我刮骨削肉还给他们吗?将我生下便是他们的恩赐,难道我活一日便是亏欠他们一日?”

徐濯不答,眉头微皱,觉这番话太过生硬刻薄,遂不置可否。

“我不觉他们对不住我,我更不觉自己欠了他们半分,哪怕是生我的母亲,”徐越卿不再仰视徐濯,更无惧他会有何样的指责,“我生下来不是为了报恩。”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徐濯自记事起总对母亲有愧意,仿若自己的出生造成了母亲此生的苦痛与病弱,日后每一弟、妹降世,他不得已又重温后知后觉加诸于身的钝痛。

“我知晓了,”徐濯了然,自己这妹妹是再难回到家中,此番来定不只是为了徐翚、徐翀的几句话,执明府、长孙畏、圣上,层层裹挟、层层施压,“若你有甚事,只需派人支会一声,徐家所能之内,我必竭力。”

“多谢,日后我应不会再上门叨扰了。”做戏也只此一回,徐越卿温吞着表明心迹,“还请转改徐夫人好生保养。”

“好,我会告诉母亲的。”

郑妈妈将徐母这些年做的衣裳收拾了个小包袱松开:“好些衣裳三姑娘都穿不上了,我就没拿来,这些姑娘拿去吧,我看着身量差不多。”说着也打开包袱,一水的粉衣,每一件上皆有精致的绣花。

“这些都是夫人亲自准备的,并未交给我们过手,你就收下吧。”

徐濯不忍再听:“郑妈妈,爱穿粉衣的,不是她。”此刻,母亲亲手所制的衣裳刺眼得很,他抬手掀起包袱一角将将盖住成片的粉,往向徐越卿的眼神也更加复杂,歉疚、同情……

徐越卿貌似什么也不知晓,也不追究,点头谢绝后便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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