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平章事方知年,与那驻备煜郡的军机阁许常林,此刻已是于厅中坐候了多时,府里的丫鬟奉上两盏清茶,提步即退,俩人没讲上话,许常林只悄默声咂摸着嘴里的茶叶,方知年端坐在椅上,闭着眼睛,厅里只有漫长的寂静,和应着庭院中的落雨。

前日夏家府上添丁,二人本都备了贺礼送来,寻常珠宝药材便不谈,那方知年与夏梁结识已久,是忘年的交情,他又另不知从那里寻得巧匠,打出一副七星玉环送予那孩子,以表母子连心,阖家团圆的美意。却岂知世间悲喜难料,将将数日工夫,他竟闻得莫逆之交战死沙场。朝中风云变幻,多有登高踩低,落井下石之鼠辈,他只心中觉得悲凉,面上不显,这两日话却少了许多,这会儿静静的坐在那儿,倒让下首的许常林多少有些尴尬。

直闻得门外脚步声传来,沈剑仪换了身干净的素服,迈入厅堂,她的眼角几乎已瞧不见红,抬手间翻出的是抱拳礼。

“有劳二位大人久候。”

“啊......”

许常林噌的一下立起身子,随即发现自己起身太快,显得有些猴急似的,他也不好再有动作,只等身边的方知年也直起身来,二人一并还礼,这才落座,他搔搔自己的后脑,抬眼间颇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儿。

沈剑仪瞧在眼里,心下飞速生着计较,只从嘴里打出两句太极来。

“咱家将军与二位大人同朝为官,是累日的交情,将军书中道得紧,家里平日也亏得二位体恤帮衬,如此拳拳盛意,言亦难表,我只代先夫谢过。”

她深躬一揖,方知年眉头微锁,许常林又赶忙起身上来扶,口里只道:“不敢当,不敢当。”

抬起头来,沈剑仪将目光锁向许常林:“先夫已逝,如今家里剩下孤儿寡妇,只盼二位大人念得昔日情分,念得我孩子年幼,往后可要,多多照拂着。”

这一眼瞧得许常林冷汗直冒,“多多照拂”几个字自沈剑仪嘴里吐出,一字一顿的,语气虽不甚重,却直将他的身子瘫也似的定在原地。方知年拱了拱手,语气不急不缓。

“自当如此,夏家弟妹便有了要紧事,遣了下人来府上,我二人定是尽心竭力去办的。”

沈剑仪摆出个“请”的手势,许常林如梦方醒,口里“是,是”的答着,一溜烟回到自己座位上。沉吟片刻,沈剑仪又朝他开口。

“军机阁情报通达,前日我收得密文,噢,许大人大抵也知晓的,书中写了先夫殒命,却不知如今边关,战局情势如何?”

许常林支支吾吾的,没待开口,沈剑仪又插声进来:“许大人不必顾虑,你自煜郡上任晚些,怕不知晓,我既于家中歇的久了,早年身上却也背着官身。”她自腰间掏出块银白令牌,抛到许常林手里:“这是我沈家官将调令,如此,许大人可直言无妨。”

许常林捧着手中令牌,诧异的瞧了她一眼,他略一思索,出声只变得稳重许多。

“如今玉阳失陷,动摇军心甚广,那胡人便不肯善罢甘休,敌将不知从何寻来怪鸟怪尸,这怪物凶残无比,飞袭围困玉泉关已有三日,咱家守将闭关死战,眼下却是作了困兽之斗,只怕不日便要被破了关门进来。”

“朝中却没另遣猛将驰援?”

许常林不动声色的瞥了眼身旁的方知年,那方知年皱着眉头,眼观鼻,鼻观口,兀自沉默着。

“咱朝中兵将虽广,然熟通兵法,又有泼天勇武的,也只那寥寥十数人罢了。如今西南胡蛮,东南的海猫子一同兴起乱来,兑州那边......西北总要留人守着,朝廷便再挤出些兵马来,总归是寻不得可用的将才了。”

“却不知皇上的圣意如何?”

“弟妹!”方知年憋不住,此时突兀插嘴进来:“夏家侄儿侄女年岁尚小,离不得母亲!夏梁立过赫赫战功,如今我只递得折子到圣上眼前,即便舍得官去,也决计不教夏家去步那刘......”

“方大人放肆了!”

许常林一改适才鹌鹑似的模样,露出一副强硬嘴脸:“我等小民,岂敢揣摩圣意?只是阳门关不谈,玉泉,不能再丢了!方大人言之凿凿讲得这许多道理,言下之意,岂非便要将自己置于天子之上!”

针锋相对间,沈剑仪沉默良久,她凑上了前去,直冲着两人一躬到底。

“瞧在先夫的面子上,二位大人只别忘了今日答应的。”

许常林面色恢复如常,方知年只锁着眉头,瞪眼瞧着她。她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已备好的书信,递向许常林。

“烦请许大人将此函付与圣上,其间种种,自有圣裁,今日劳烦二位大人前来一叙,福伯,送客吧。”

方知年还待说些什么,沈剑仪步子却快,转身兀自往后堂去了,他只抬手指了指许常林,口里悲叹一声,也没管外面淅沥的雨点儿,拂袖便朝门外而去。

-----------------

黑云似卷,滚血成河。

夏安复又投入了许久前曾见过的噩梦中去,这次的梦,她瞧得清楚了许多。兽与鬼怪,血与尸体,将将都围绕在她的身旁,母亲绣的小袄抵挡不下巨鸦的啄击,她的血肉被一片片削去,每遭啃食一口,神经便要随着剧痛突跳一回,流淌的鲜血染湿她的鞋袜,她跑不掉,脚边滑腻腻的,让她使不上劲儿。巨鸦化作人身,利爪接连夺走她的视觉与味觉,她怕极了,小手死命的扒着地上的泥土,寻得两三根枯草抓着,她不想离开这个血腥的梦,因为她知道,梦的外面,有更残酷千百倍的现实等待着她。

身旁的催命铁爪兀的消失不见,耳畔传来父亲轻声的呢喃。

“剑仪......安儿......”

“爹......爹。”

噗呲。

血点四溅,尸首分离,头颅落地的声响清晰可闻。

“啊——”

夏安猛地从梦中惊醒,守在屋里的福伯被她的叫声吓醒,疾步凑到了塌边。

“嗨呀!小姐,可醒过来!小姐怎么样,身子可还有哪里不适?”

她抬起手,瞧了瞧自己的掌心,捏了捏自己的脸庞,错愕之间只把颈子埋入双腿,将自己抱成了一团儿。

肉团间有轻微的呜咽声传来,她的嗓子带了些哭腔。

“福伯,外面......怎么样?”

“咳咳,夫人交代了,小姐若是醒了,身子无恙,便直去祠堂等她。”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