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只是一转眼的功夫,到了五月,街边的梧桐树已经抽出新芽,新绿色的树枝交叉错乱的像一层层从上个冬天织到今年春天的密网。夕阳的余晖从绿网的空隙中偷溜进这个世界,它们在墙面上,草坪上奔跑,甚至顽皮的攀爬到来往行人的身上和脸上,然后趁人们还没注意,又顺着他们的头发、后背像玩滑梯那样利落的滑走。今天到岗有点早,进了化妆室后,看见我的座位上不知道被谁放了一瓶酸奶。问了周围的同事,才知道是石茉莉送的。石茉莉,就是那个年近四十的摇滚大姐。同事说,下周二她就离职了,今天请了所有人喝咖啡,就当感谢大家这一年的照顾。得知这个消息,我一时之间有点不舍,刚来的时候,对这样陌生的环境我是很胆怯的,不爱和同事说话。茉莉就像我的老师,一点一点的教我,带我慢慢熟悉这里的一切。在我被客人骂的时候,她会替我解围。对我来说,她,亦师亦友。茉莉唱的歌和她为人处世的风格天差地别,她的音乐是摇滚风,她做人做事的风格却又是很温和的。我一开始的时候还调侃她,真是好分裂的人格。如果不在这里认识她,在其他的地方看见这样的人,我必定会退避三舍,犯恐惧症。走出化妆间,我搜寻到正在表演台上调试吉他的茉莉。今晚的茉莉穿着灰蓝色的牛仔抹胸,搭配同色系的牛仔裤,裤腰上扣了白色的带铆钉皮带,脚上穿了一双满是涂鸦的高帮板鞋,淋漓尽致的展示专属她的个性。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头发,冷蓝色的光束灯打在她火红色的卷发上好像翻涌而起的海浪,明艳的红唇和头发完美呼应,缠绵的旋律跟随她唇齿相碰的节奏开始噬魂摄魄。热烈盛放的玫瑰也是一只永远不会被世界规训的自由豹子。等她表演结束后,我在后台等到她,说下周一请她吃饭,给她送行,也算是我对她这么久以来的悉心教学的回礼。她欣然应下,提议去吃羊肉火锅,说自己好久没吃了。只是我没想到,一顿简单的羊肉火锅还带来一个痛彻心扉的故事。

如果思念有声音,也许是数不清的‘我好想你’。

这顿简单的羊肉火锅,把属于茉莉的故事蒸发了出来。还在零几年的时候,茉莉被家里送去国外留学。在学校加入了同学组的一支乐队。乐队的主唱是个喜欢唱摇滚的中国男孩子。人在异乡的时候,见到自己国家的同胞会格外亲切。那天,年轻的茉莉第一次懂得一见钟情的感觉。她回忆里的第一次相遇,男生留着一头偏灰色的中长发盖到眉毛,双眼的眼尾微微上扬,笑起来的时候像一只耍聪明的猫,身形偏瘦,但不是营养不良的单薄。个子很高,背总是挺的很直,穿着灰黑色的牛仔背心,下身搭配了一条破洞的做旧牛仔裤。茉莉跟我提起他的时候,脸上洋溢起的明媚她自己都意识不到。她说当年自己就是始于外表,忠于人品的典型例子。靠着死皮赖脸把人家追到手。在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渐渐沉迷于她与他的爱情。他们一起开越野车到人迹罕至的草原放声歌唱,在牧场的牛羊圈里开动物音乐会,在葡萄园里给对方穿水果项链,在被大雪覆盖的冬季烫羊肉火锅,起篝火烤土豆,在海边的礁石上热烈拥吻,在暧昧的房间里疯狂做爱。他们肆意的爆发属于青春的激情。茉莉说男生的理想是当一个流浪歌手。无论是在森林,草原,海边,高山,亦或是在街头,巷尾藏着的酒吧里,哪怕是在上某一个不知名的角落。他都想尽情的释放自己喜欢的音乐,把无限的激情带给这个世界。茉莉说,她第一次遇见对世界如此充满热情的人。让当时的自己,想不顾一切的和他携手走完整个人生。于是,毕业后,他们走过一个又一个地方,在每次离开的前一天,都会想方设法去吃一次羊肉火锅,渐渐地,这件事就变成了两个人约定俗成的规矩。在他们相识相知的第三个年头,两个人一起流浪到了一座安稳的小城。也是一个酒吧,他们在那里驻唱。

'我们不知道地球会在什么时候作弄生存在它身体上的生灵。'茉莉说。

某一个夜晚,原本安稳平静的小镇突然被这个世界暴力的颠倒,一场大地震骤然来袭。面对突如其来灾难,所有的人都毫无防备,一切都来不及反应。男人为了救茉莉,替她扛住了突然倒塌的水泥柱,让自己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那个瞬间。那一晚,整座城市几乎生灵涂炭。在被救援队解救出来之后,茉莉的手臂和小腿都严重的骨折。父亲和母亲心疼女儿,千里迢迢赶过去把她带回家。那段日子,连一个安稳觉对她来说都是奢侈的,父母和哥哥轮流守在她的床边。茉莉知道,他们担心自己想不开,会选择极端的方式来处理自己的人生。日子久了,她也不忍心看着家人为自己担心、憔悴。两年以后,终于决定重新走出家门,去扮演一个若无其事的女儿,一个正常的妹妹,再次融入对她残忍的世界。茉莉很清晰的感知到,那场地震把她的心也砸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她需要在今后的日子里一点一点的填补它。走完他没有走完的人生。

如果有一个爱你的人在继续你戛然而止的人生,那么你的生活就没有真正完结。

望着双手掩面的茉莉,我恨不得说千万句安慰她的话,却一时之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或许在这个时候,安静倾听者才比较合适。她实在是忍耐的太久了,痛苦把她压抑的她喘不了气。茉莉说,明天是男人的忌日,也是她和这座城市的日子正式道别的日子。明天过后,她要启程去到下一个地方,一个原本可能有他踪迹的地方。她要去感受那里的风,感受那里的雨,感受那里的空气,感受那里的太阳,感受那里的一切,感受原本他应该感受的人生。可能直到有一天,一个人终于实现另一个人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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