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轻微的鼾声传出,消散在辽阔的天地里。

他笑了笑,抬头望向已然褪去橘红的华彩而披上深邃夜色的天空。星星逐渐浮现,伴着悄然而生的明月闪烁,光落在浑浊的河水与更远处黑压压的群山之上,仿佛是给这片大地捋上了一层薄薄的盐巴,这盐巴又顺着卷云的流动晃悠着,好似老天爷正做着一道自然而然的点心。

河的那头,从未如此诱人。

男人与天正对视着,寒气又一次悄然刮过了他的肩颈,良于是抱紧了怀中的穗。

这崽子,是不是越来越粘着自己了...

他五味杂陈。

不知为何,但他五味杂陈。

风没有声音,水也未有动作,山在幕后叹息,星星粘在天空,月亮却不曾焦急。

好是安静。

安静到,再也无法装作看不见苦闷。

那清晰又渺茫的温度挖掘着他的内心,枉枉寒夜之中,他看到了一个荷包。

...

荷包?

突然间,胸口仿佛被千斤的石头挤压,肝肺不停鼓动,似是想要从身体里撞出来,以逃离这突如其来的压抑。视野骤然昏暗,月光被黑幕藏起,大河也好似和岸边融为一体,混着最不堪的黑暗,杂糅着涌入他的眼眸。

他深呼吸,颤抖着深呼吸,如同北地腊月冰窟里的杀人寒气争先恐后地钻入他的鼻腔,脑子却感觉好像是坠入岩浆要烧起来那般灼热。

这样不行,这样不行...

回忆如泄洪的大水,轻而易举地摧垮了他的心房。

他睁不开眼睛,感不到思绪,如同汪洋巨浪中的一叶扁舟,摇摇欲坠,

唯有片刻温暖摇曳,

于之彼方。

他渐渐感到了她的体温。

他渐渐听到了她的呼吸。

他渐渐明了了她的颤抖。

...

无论如何。

我一定,会让你,活下去。

...

......

夜更深了。

良从朦胧中睁眼,而后乍然惊醒。

自己竟然一不留神,睡着了!

他赶忙感受着胸口,好在,毛大披里那只酣睡的猫照旧,起伏清晰可觉。

...脚还在吧。

良揉了揉冻的像个冰块般的脚踝,勉强感到了一些知觉。再艰难地活动一下,肢体渐渐回来了,他便抬头,推了推头顶的简陋草棚,那叶子已经冻得和刀片一样坚硬脆弱,不过也恰是因为如此,他才能保住为数不多的温度。

风小了点,云散去了,天上的星移转,明月擦去锈迹,夜色更为凄凉。

一点声音也没有,

如同死寂。

良的内心一动,也顾不上时间,隔着衣服拍了拍穗的脑袋。

“...唔嗯。”

再拍。

“...额,良爷...几点了?今天有早饭吗...”

男人一阵无语,解开了大披的一个扣子。

“咿咿咿咿咿咿呀!”

敏捷地不似刚睡醒一般,穗立刻转了一周的身体,从披风里面死死再把漏缝扣上,不让一丝冷气涌入她这个已经宣告占领的小窝,然后就抗议般用小拳头捶着男人的躯体。

“良爷!好冷!”

“清醒了?”

“唔...这里好小,穗儿伸不了懒腰...”

“快起来,我腿麻了...”

“...”

“?”

“但是好冷...良爷...”

女孩旋着身子,从良的腿上滚了下来,但依旧死死抓着那件宽大的披风不放。半晌后,又悄咪咪伸出一只手,抓在男人厚实的大腿上。

“唔,良爷,穗儿给你揉揉腿,能好些吗...”

“...根本感觉不到。”

“噫!”

折腾好一会,两者才从那处避风的夹缝里艰难站起。穗起初还吵着要良爷抱她,被严词拒绝后方才作罢。他们两者一人在后,一人在前,被那件大披风罩着蹒跚走路,远远望去,像极了只吃撑了飞不动的肥鸟,扑棱地想要跑到河边吃点水解渴。

为了避免摔倒,穗还是给大披前的扣子解了开,露出透红的小脸,冷气几乎要把头发和眉毛都冻在一起,她又赶紧拉窄了漏洞。歪歪扭扭地走了一段后,他们踏上了岸边,离黄河只有一步之遥。

这条大河彻底假寐了,身上浮起了困意。

黄河结了冰,也得是白的。

“你先穿着。”

良托起大披,从身前褪下,露出厚实的棉衣,披风便甩在了少女身上。

“欸?良爷,不冷吗...”

“活动活动就好。”

说罢,男人在岸边扫视几许,挑了一块巴掌大的石头,他刚将其抓上手,就立刻有透骨的寒意传来,仿佛要将他的手给冻掉。因此他也顾不上把玩,赶忙摆好姿势,使劲朝着河中心的方向甩了出去。

石头飞了几十尺远,在冰面上“啪”的一下弹空出去,又落下,滑动几寸,在远处停了下来。一马平川的冰河之上,那石头淋着月光,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良搓了搓下巴,又走了两步,面对一块足有大腿粗的石头,搓了搓手,感到微微发热之后,便蹲下,抱住,欠身,然后又像荡秋千那样,让大石头在自己胯下荡了几个来回,再大吼一声,狠狠掷出。

由于太重,这回只飞了几尺远。石头砸在离岸边不远的地方,脚下的地面都颤了一颤,发出惊雷般的闷响声和冰块碎裂的咔咔声。

良跑上河面,趴伏着去看。那大石头处冰面上露出了大片的裂纹,看上去颇为吓人,但并未破碎。

足矣。

他回到穗那里,蹲下身背起少女,也顺带将披风再次裹上,毫不犹豫地,朝着来路归途了。

“良爷,怎么样?”

男人轻轻偏了偏头,发丝捣在少女的脸庞。

“良爷?”

穗探出脑袋,疑惑地望着男人地眼睛。

“有路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抹开冻在胡子上的冰渣,大笑一声,背着少女,狂奔于冬的怀抱。

...

......

两个时辰之后。

李自成骑在马上,遥望南方。

为了铺路,他们几乎把县里的门板全都拆了下来,再用一层厚实的黄土铺盖其上,这便能勉强行军,不至于令战马在冰面上摔倒。

时间转瞬即逝,若是天亮了使得冰面融化,亦或者让官府的人发现他们的行踪,义军的情况就会十分岌岌可危。

“闯将,可以进发了。”

良在闯将身边,亦是骑马,马前托着那名少女,少女已是穿上厚实的棉袄,帽子盖住了头发和耳朵。

“吾等愿意先出!”

他拱拱手,道。

能行人的路不一定能跑马,总得有个人试试这天险之下,那生路的深浅。

“好...”

听罢,李自成看了看男人的马,鬃毛正在寒风中飘舞,饱腹的骑兽已然蓄势待发。他又抬头看了看天,月亮冷冷地挂在那里,蓝白色的光芒正落在对方坚毅的面庞。

“良兄,便去罢。”

“得令。”

荣花些碎,絮柳残霜。

风如刀割,气同坠窟。

那陆上的大河好像才是陆面,那河上的黄土似乎才是大河。

他们行于天地画卷上随意的一撇,虚影践踏流光,狂啸着蔑视那老天的垂怜。

良穗,策马奔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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