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六年,冬。

十一月二十四日,酉时。

垣曲,南。

“良良良良良爷...”

“冷?”

“嗯...”

少女的小脸冻的发紫,嘴唇打着哆嗦,像一个冬天才被挖出的小土豆。她的外襟着了件单薄的袄子,里头套了件毛衣,早先时间可能还行,但在这气温骤降的夜晚显然不够,这坐下还没几个眨眼的时间便开始瑟瑟发抖了。

良皱了皱眉头,暗嗔一声,拉开身上的那件皮糙内实的毛大披,再将手臂一侧,一挽,将少女也一并裹进了披风里里,她的衣服还有些冰,热量迅速流出。

没有生火,他们拱在一处由一块大石头和一根木桶宽的枯树围出的小隘口里,隘口上搭了几根木头,木头上又铺了一些树枝杂草叶片再拉开整平,这般才勉强能遮蔽一些风寒。冬季的寒风流过石头,再被自身的力量打散成渺茫的气流,从他们的头顶淌过,速度不快,但仅仅是透过叶片的缝隙往下流落一点的冷意,就足以让良不自主地再把披风拉得更紧些。

河水在眼前不过几十尺的地方,像是热化的琥珀一般极为缓慢地流动着。旁人若是不仔细去看,准会以为只是一处澄黄的泥地,翻涌着一些晾干的土块,纵使随意踏上去也不会有什么生命之虞。可一旦真的不慎走入,如冰窟般弑人的河水会使一位强壮的战士无力反抗,在顷刻内便内失去意识,而后化为大河底部的一具冻骨。

它啊,它只是这样安静地躺在那里,却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这里是黄河岸边的一处滩涂,由于难以整理田地还容易被溢出的水淹没,平日里就没什么人烟,到了这逢战乱时更是鸟不拉屎。

谁能想到,这里还能有两人像是块大石头旁的小石头般,躲在这。

小石头晃了晃。

良紧了紧右臂,膀中的冻人躯体逐渐安稳下来。

“暖些没?”

侧头,他问。

“嗯...阿嚏!...唔,良爷这件披风好多毛刺,鼻子痒痒的。”

“你...下次不许偷偷跟来!”

良将自己的斗笠揭下,一把扣在了穗的脑袋上。

“不要。”

穗用两只手各拉着帽檐的两边,将自己的肩膀都几近笼进斗笠里。

“这...你可知道危险?”

良有些恼怒,隔着斗笠,用手指猛猛敲了一下少女的脑袋。

“我可只带了一人份的食物。现在两人,衣裳不够,吃食也不够,你让我如何是好?”

“吸——就是因为危险。”

穗仰起头,一双眸子在漫天寒风里闪着倔强的光。

“良爷不带着我,万一良爷哪天偷偷死外面了,死无全尸了,就这般失约了,良爷又要如何呢?”

男人顿时语噎,半天说不出话来。

“哼哼,良爷...”

“罢了,下次若要跟来,一定要说与我,我好提前做些准备——现在这世道,稍有不慎,都得——!”

话未说完,他的表情就僵硬住了。

因为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自己的腰侧拱动着。

“嘿嘿,良爷,好暖和呀...”

少女拉下斗笠,从男人的身侧出发,慢慢钻入他的臂湾,发丝从良的衣襟捋过,胸口的肉压过良的小腹,穗的半边身子便趴在了他的胸口。

感受着胸前瘦骨嶙峋的人儿,有些俏皮又有些娇蛮的小动作,男人一时不知当做些什么为好,只好在内心里叹了口气,干脆手臂发力将少女的娇躯再往上提拉一点,好让她的臀部坐在自己盘起的大腿上。

重倒是没多重,而且空间确实小了,衣裳里漏风的地方也会更少。这下子那件毛大衣倒是可以将两人裹的严严实实,不漏一点缝隙出来,好让两人在这寒天冻土里可以安稳的小憩片刻。

良戴回斗笠,抱住少女,轻轻地顺着她的后背。细微的鼾声从衣内传来,胸口能感到有股温暖在规律的起伏。

“睡吧,子时喊你起。”

“唔,这种时候是不是不应该睡的...良爷?”

一声呢喃传来。

穗的声音直接从胸骨导进耳蜗,听着无比清晰。

“冷的时候不行,暖和的时候可以睡,我不也睡着就好。”

良轻轻拍着。

“唔,可良爷没人说话,会不会寂寞...?”

男人轻笑一声。

“你这小崽子,我本来不就是打算一个人过来的么?”

“也是哦...但是,但是穗儿总感觉不能睡...良爷,你要不说点什么,不睡,不睡...”

“我可是白天休息好了才出发的,你可有歇息过?”

“唔...”

“况且,你正是睡得多的年纪,何必拗着。”

“不嘛,良爷说点什么吧...”

少女像一只贪玩的幼猫一般,在男人的怀里微微地左右扭动着。

“...你知道我独身来这冰天雪地里,是来做什么么?”

“喝西北风呀...”

“胡扯。”

男人摇摇头。

“你看那水。”

一阵搞鼓过后,良的那件毛大披的借扣处被拉开一个小口子,一双睡眼惺忪的眼睛冒了出来,又被外头凌冽的寒气涮的有了几分精神。

“唔...好死的河哦。”

“死...倒也贴切吧,你且细细看河边,靠岸的地方。”

少女瞪大了眼睛,借着已经极为依稀的落日余晖,远远瞪着只泛起一点点微光的河岸。

“好像...比黄河的中间要更...平一些?”

“对,今日气温降的厉害,结冰了。”

“我出门的时候明明没有这么冷...”

“宁可穿厚些。”

“我就这些衣裳了...平时冬日不会在这般冻的地方待着的...阿嚏!”

打了个喷嚏,少女就又把脸再缩回去一点,只留了一条小缝。

“有机会了给你再寻一件,应该不用大一号吧?”

良隔着披风,拍了拍穗的脑袋。

“哼...穗儿指不定还会长高嘞。”

“嗯,说回,你看,黄河结冰了,我们为什么要看黄河结冰呢?”

“...欸?”

“你来闯军后,出兵的次数不多,大多数只是被我带着跑吧。”

“还不是良爷不肯带我...”

“掉脑袋的事儿怎么可能带你。”

“哼...”

少女用脑侧撞了一下男人的胸膛。

“总之,我们这几日能在这垣曲安稳,还能置办些物资,实则是几位大王表态想要投诚的结果。”

“穗儿其实也听说了一些消息...”

“嗯,但你可知,我们为什么要投诚?还不是因为...”

男人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大河。

“西边,北边,东边皆有追兵,南面又有如此天险,我们被堵在这里了。”

他淡淡道。

“我们也试着突围过。但就算能出去,也只是少数精锐,大部分弟兄都要被留在此处。我们几个领头的跑了,官兵没了忌讳,他们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更何况,若是这般,闯军这几月拼杀的努力便会付诸东流。”

“...但是,不能招安的。”

少女扭上毛披的扣子,又伏在了男人的胸膛。

坚实,温暖。

“官府都是...坏。”

“呵,大仇未报,怎能先投敌呢。就算真投诚了,也未必有什么好下场,何况是我这种结了不少新仇的大恶人,怕是就要在某个宴席的晚上被灌醉,然后给乱刀砍死。”

男人打趣道,压了压斗笠,刺骨的冷气从帽檐边滑过。

“若是能这样死在醉生梦死里,也不失...”

“良爷...”

“...所以,闯将才派我们来此处,死死盯着这道天险,看看老天爷什么时候会给我们一条...生路。”

“...”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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