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程望看了手机才知道苏娜在动态里发了这么一条消息:“今晚只有一颗星星。”后面是一个鬼脸表情,并附上了那张他给苏娜拍的照片。
苏娜开始更加频繁地来找程望,程望发觉自己渐渐被这个女孩儿带入了和以前完全不同的世界。苏娜说的一点没错,她是个很受欢迎的女孩儿,她的身边围满了热情的人们,和苏娜在一起的时候,程望也间接享受到了更加周密和温柔的接待。苏娜热衷于去各种各样的地方,认识各种各样的人,她为别人的快乐而情绪高昂,也同情别人的痛苦。她的每种情感都不会掺假,无比真切地展现在每个人面前。相比之下程望就像是没有情绪,他刻意地在别人那里隐藏自己生活的某种痕迹,他面对事物不喜不悲,过分强调的喜悦和悲伤他是同等反感的。
这个女孩本来并不会和自己有交集的啊。她的幸福会让她远离一切不那么令人幸福的事物,包括程望自己。程望自嘲地想着,自己是个有点苦瓜脸的沉默的社交圈狭小的实习医生,和明艳的东西总是不搭的。偏偏是不幸把苏娜和他联系了起来。但是他觉得这种联系就像是在坠入悬崖之前一把抓住了崖边盛开的雪莲,雪莲神圣又美丽,可它只是一棵植物啊,它的根系虽挺发达,可不足以支撑一个人的重量。到头来,被一并连根拔起的可能性应该更大吧。
这就是程望,他过早地知道了自己,或者说绝大多数人,都没办法承载别人的人生和寄托。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感到迷茫。在患者面前他必须是百分比的好医生,要能够读懂他们,理解他们,救赎他们。可一个老忙着帮别人解题的人,自己也有难题未解。
谜底在哪里出现,没人知道。能确定的是谜底肯定不会在谜面出现。
但是啊,苏娜,她的冰一旦融化就会反过来映衬春天。她的娇弱无比明显,“眼镜有点摔坏了,怎么办呢?”那副眼镜被摔歪了,你因此用力一掰,把金属框微微矫正,再戴在她的脸上。“没办法哦,只能先戴着了。”即使是她有求于你,你也会因为没有做好而对她怀有愧意,仿佛是因为这个女孩显得很需要你,而你同样需要她的需要。她有的时候很愣头青,她老在考试前生病,要么发烧啦,要么是出现了耳鸣。你呢?面无表情的家伙,心里什么时候也开始为别人担忧了吗?当然,你也满足于她的特殊惦念不是吗?你那个白色的杯子是谁送的呢?你的断断续续的慢性咽喉炎,还有不顾自身的喝冷水的习惯,在什么时候戒掉的呢?你可不爱吃甜品,可是那天哪里来的大盒酥饼,在休息室里分来分去呢?你肢体好不协调,所以你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喜欢跳舞吧?你最喜欢的那本书里怎么多了一张合照呢?你老是幻想忧郁潮湿的热带雨林,狐猴的黑色大眼睛,芭蕉叶下的红蚂蚁,你躺在老木筏上,茅草的棚顶有细雨流下,你高烧难退,恍惚间天枢星在正头顶,七星的勺子,把好多水舀到船里,还有咬脚趾的食人鱼,蛇样的坚韧藤蔓,都在说话。你沉啊沉,死突然有了重量。巨大的思念,也会是巨大的牵引力。
你以前可是出了名的卷狗,回到家里,快速洗漱,倒头就睡,把头埋在枕头里,无穷黑夜抛掷脑后。离群索居带来的好处就是没人管你,你在一个三十平方米的王国里无限自由,无限尊崇,一手包揽国王,大臣,大主教,将军,还有御前第一大厨子的身份,甚至在左高右低的浴室里担任第一男高音,水流潺潺,杂糅着语焉不详的摩擦墙壁般的无名断章。可是现在,你渐渐的,又一次地,开始无法忍受这黑夜了。她心的火石,敲击着你习惯了的黑夜。
好了程望,现在把时间调回七月二十七号的那个细雨迷蒙的下午吧。你跟她说了什么?哦哦,你告诉她你很向往雨林,虽然潮湿又危险,但是却是自然最华丽的杰作。
她告诉你她喜欢气候宜人的地方,因为胃病时常困扰着她,她不太能受得了颠倒的生活。
你告诉她你也想去海那边的国家,因为据说那里有一座大教堂,建了一百多年还没有完工。它的外表繁复之极,凑近了看,更像是巨大岩壁上雕刻了大量的浮雕,密集到让人觉得那是虫族的母巢。可是一旦踏进大门,巨大的彩色玻璃折射自然光,整个教堂内部宛如幻梦洞天,神圣气息滚滚而来。
苏娜低着头翻手机,然后刷地怼到你面前。你看到了一张图片,赫然就是那座大教堂。苏娜把两根手指放到手机下部,然后放大,你才看到还有个人在下方。那是苏娜,她咧嘴笑着,穿着一条亚热带季风味道的裙子。
你看着面前的女孩,她眉毛弯弯,眼睛里像站着鹭鸶。
“我有段时间发神经,想去学建筑,因为我看了好多精美的建筑。我想着,能够设计出这样的建筑,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这简直就是人类可以做到的最庞大的艺术了。我当时买了好多好多的建筑书,找了好多好多资料。”苏娜说。
“这么说来,后面没有学下去喽?”你问。
“对呀,你知道的,我现在学的也不是建筑,是电子嘛。因为有一天,我站在高楼下面,突然想到,作为一个渺小的人类,我的视野是如此狭窄,根本无法看到建筑的全貌,而且我一味想着建筑的观赏性,却忘了建筑最重要的,是居住嘛。从那时起我才知道,我喜欢的可能只是独特的结构和考究的内部设计,而不是建筑。所以我放弃了。”
“深思熟虑之下的放弃未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啊。说起来我以前也有一个艺术梦来着。我记得是初中的时候,我看了一部电影,当时把我头都看晕了,因为它的叙述方式太奇特,剧情也很神经质。可是后来我却总是想起里面的情节,因为我发现,我还没有见识过这种讲故事的方法。你知道的,十几岁的小孩最容易自恋了,我又老觉着自己在读人心这方面有过人天赋,因此也想着拍一部电影。不过后来也放弃了。”
“我猜你肯定不是因为也发觉自己不喜欢吧。”
“是啊,我可喜欢了,就是现在还喜欢。可是没办法啊,我在好几年后才意识到,自卑和自恋原来是一对双生子啊!如果不是自身判断的天平倾斜,又怎么会有自恋的倾向呢?那么,一方是高高在上的自恋,我想也必有一方是痛苦不堪的自卑吧。我在在这两种情绪中无处遁形,既没有勇气完全拿起,但是也不想放下,总之就是很半瓶水啦。”你苦笑。
“但至少,心理医生也是你热爱的事业,不是吗?”
你挠挠头,“也许吧。”
你开始话痨了起来,说起自己一路成长以来的破事。你说,别看我现在蛮瘦的,小学那会儿我是班上最胖的,有的时候和同学吵架,他们喊一句胖子我就蔫儿了。后来读了初中,一个学期就瘦得像猴子一样,你猜怎么做到的。
她说:“喜欢上运动了?”
你说:“没呢,我那会儿是个小菜鸡,体能很弱,压根不想运动。我是饿瘦的。我那会儿挺挑食,天天吃不饱,就饿瘦了。”
她说:“我从小到大运气都有一点差。以前老师叫我去参加数学竞赛,我在前一天生病了。后来我喜欢上跳舞了,家里人也很支持我的,我妈妈天天送我。可是后来出了点意外,我的脚踝摔伤了,再也没法跳舞了。”程望知道苏娜经常提起自己的妈妈,她在面对妈妈的时候就变成了小孩,甚至接电话的语气也会显得更加娇滴滴。
程望看到商场下面有个一身黑的人,他像个传教士一样,在大街上分发传单。程望本对一切宗教都不感兴趣,可是这个家伙显然很有些小聪明,每份传单上都印着不同的封面,包括各种时下热门的影视和游戏作品,知名度极高的艺人,那些传奇的艺术家们,还有不少暧昧氤氲的图片。
那人显然也注意到了程望,他快步走过来,“先生您好,要来一份看看吗?这一份您看看,就当是接触一点新思想吧,来一份吧!免费的。”那人从厚厚一叠传单中摸索出一份,不由分说递给程望。接着同样的话对着苏娜也说了一遍,也给了苏娜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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