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云和不想再与他多废话,快步朝门外走去。
何真在她身后对她大声说,“路云和,你所依仗的只你路家的兵符罢了。兵符只是死物,你不过稚子怀金过市,并无胜算。”
路云和回头冷笑,“王爷想错了,兵符确是死物,可我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只要我还在,兵符就在。”说罢,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何真愣在原地,这天他在书房待了许久。他设想过许多种可能,但唯独不敢想竟真有人以身为饵,纵身入群狼之中。
季华昔来看何真的时候,他正在一个人发呆。这个身份无比尊贵一向骄傲的女人,此刻并没有责备丈夫在她生辰的这一天独自一人隐遁书房。她温柔地抱住他,安抚他的疲惫。
她听到他问,“华昔,人的心,是会变得越来越硬,还是越来越软?”
紧接着,她听到她的丈夫——这个在无论什么样的漩涡之中都游刃有余的男人,长叹了一口气,说,“或许,只是越来越易碎。”
季华昔轻柔地拍拍丈夫的背,知道他又在回忆九年前那个凉风习习的傍晚。古道,凉亭,夕阳,风吹满山草,他是那本不该在场的第四个人。
初夏时节,下午金黄色的阳光迷住了人的眼睛,精神亦懒怠。宴席上的酒意渐渐淡去,空气中呈现一种不真实的澄澈。淮南王府中的众人,在从书房出来的路云和身上嗅到了一种来自铁的寒意和腥气,即使她穿着绫罗绸缎,熏染了香料的气息。下人们远远地向她行礼,宾客们在远处注视不敢上前。觥筹交错之后,没有人真的敢醉。
没有人知道淮南王与路家大小姐那个午后到底谈论了些什么。众人看到的只有路云和一个人慢慢踱步走出王府,手上拿着一把无鞘的匕首。她毫不掩饰地将它牢牢握在手中。
走出王府之后,路云和面对人来人往的大街,心中无限茫然。她走得很慢,任由心跟随着身体游荡。
等她走像游魂一样走到碧云巷的时候,巷口的大树下一位老人正在树下打盹,船夫撑着篙,水声传来,一阵风吹醒了路云和。疲惫一下子向她袭来,好像她一路走过来背负了万钧之重,但那其实只是恨。
安济坊的门虚掩着,路云和伸手轻轻一推便开了。院内的桐树叶片硕大,路云和站到树下,一阵清凉袭来,由身至心都被这凉意润湿,不再那么冷硬。树下石头上生了青苔,旁边的红色芍药花上还缀着水珠,色泽浓得要溢出来,看起来是被人照料得很好。
路云和绕过前堂,往院内深处走去。还未走近,便远远听见孩童的读书声。读书声毕,是另一个温润的嗓音在讲书。这声音忽远忽近,如风声在耳边掠过。
路云和听得恍惚,在门廊前靠着一边梁柱坐下,抬眼看着屋檐上的青瓦,变得越来越高,她也越来越小,可以任意缩在哪棵大树的枝叶当中不被发现。中午喝了兰妃娘娘用玫瑰汁调的糖水,御厨做的排骨实在可口,她比平日里多吃了一碗饭。展姐姐和明瑜在跟小太监学用草叶做蟋蟀。他们喊她,可她不想理会,她现在不喜欢捉蟋蟀了。她只想闭眼,她实在有些困,哪怕皇祖母告诉她爹爹从雍州回来,这一两日就要到,也拦不住她此刻要好好睡上一觉的决心,谁也不能搅扰她。
睁眼的时候,最后一点夕阳正慢慢滑落。路云和身上盖了一件浅色的袍子,她摇头晃脑地缓了缓神,伸展睡麻了的腿脚,靠柱子那一侧的脖子隐隐有些酸痛。
不远处传来一身轻笑,“醒了?”
路云和打了个哈欠,随手把身上的袍子团起来扔在一边,“你要热死我吗?”
对面的人原本坐在庭中石桌前看书,这时放下手中的书,轻声细语,“现在还不是夏天,你这样睡,容易着凉。”
路云和嘴里嘟嘟囔囔正要抱怨,听到着凉,忽然忆起前几日,“你风寒好了?”
那人放下书,站起身走到路云和身边,和她一起在门廊坐下。天色还泛着灰白,一行白鹭滑翔而过。
“不要紧,我没有什么,只是怕传染给孩子们。”
路云和撇撇嘴,“景王殿下好大的架子,我回来这么久也不去看看我。”
景王又笑,无奈道,“我带着病去传染给你吗?这样也好,病病歪歪的,反倒是让人省心不少。”
路云和踢了他一脚,“季明桐,你咒我生病。”
天光暗淡,季明桐眼里的光更亮,唇角微微弯起,佯装抱怨道,“我哪敢?你生病最闹人了。每次你一发烧,其他人都睡不好觉。”
路云和哼了一声,“这些人应该的。”
两人会心一笑,彼此心知肚明没有什么“其他人”,有的只是眼前人。
路云和说完便往季明桐那边挪了挪,靠着他坐。
季明桐无奈摇头,“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小时候你还会叫我哥哥。现在都直呼大名了。”
说着便往旁边挪了挪,保持和路云和的距离。
这下路云和生气了,“你什么意思啊?”
季明桐哭笑不得,最后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笑了一会儿才解释道,“太热了。”
路云和纳闷,“这才刚到五月?”
季明桐握住路云和的一只手,笑意敛了些,目光灼灼,缓缓说道,“不知道。就是觉得热,你一回来,我就感觉夏天到了。花都长得更好了些。”
路云和哦了一声,把手从季明桐那里抽出来。然后又被他握住,这次握得更用力,路云和挣扎了两下,便由着他了。
两个人眼睛都不看着对方,眼睛各自瞟向别处。但是路云和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手被季明桐用力摩挲着,尤其是那些已经长了茧的地方。季明桐的手干燥柔软,路云和的手则长满了老茧,这些茧如此坚硬,难以感受到细微的痛楚。所以季明桐必须更加用力,路云和才得以知道什么是轻柔。
路云和专注地数着天上飞过的鸟。季明桐看着她的侧脸,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黑了些,还有些瘦了。”
听到这话,路云和适时地翻了个白眼,并未说什么。继续数着飞鸟,数得有些困倦,打了个哈欠。
季明桐问,“又困了?”
路云和点头,嗯了一声,然后便把头靠在季明桐肩膀上。路云和的发丝拂过季明桐的脸,有些痒。季明桐觉得那些发丝似是生了根,往他心里钻,心也发痒,甚至跳得扑通扑通响。他只好紧紧握住那只被他摩挲了许久的手,贴上面颊,轻轻地蹭。
季明桐心里很乱,路云和的出现,就像一颗扔进池塘里的小石子,让他原本平静无波的心里起了一层又一层涟漪。但偏偏路云和在他身边时,又是那么安静的样子。她总是让他这般无可奈何。
天光已经完全暗淡,路云和小声叫了一下季明桐,“桐哥哥。”
季明桐应了一声。
路云和似乎有许多话说,季明桐也一直在等着,但是等了许久,路云和一直没有说出口。
其实即使路云和不说,季明桐也知道她心中所想,担心她心中万千如麻思绪,有朝一日会决堤一般席卷。但他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路云和忽然低声道,“不用担心我。”
继而她坐直,认真地看着季明桐,“相信我,不必为我担心。”
季明桐点点头,喉头上下动,想说的话都都在口中。只好更用力些也更轻柔地握那只手,然后低头去吻她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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