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自从儿子和儿媳被批斗以后,李老太太就怕开会,—听说开会,心就立刻提溜到嗓子眼,心惊肉跳。李文翰又到公社开会去了,日头都快落到天边的树梢上了还没回来,过去那些可怕的往事立刻又在她的脑海里翻腾起来。
“文翰家,也不知道文翰开的是啥会,咋还没回来。不是娘心窄搁不下事,一说开会,娘心里就乱糟糟的不踏实。说来也怪了,娘这左眼一个劲地跳,都说女人右眼跳财左眼跳灾,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文翰不会有事吧?”
其实,赵金芳虽然面上若无其事,其实心里和李老太太一样如坐针毡一般。她已经偷偷地到大门口看过两次了,不但没有让悬在半空的心放下来,反而更惶恐不安了。但是,仔细想想又觉着不会有啥事。
“有些说道都是瞎编的。人要是心神不定,不是做梦就是眼睛跳再不就心烦,与祸福根本没有关系。都这个时候了,要是有事的话早就传得沸沸扬扬的了,能这么安静吗。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快回来了。”赵金芳为了不让婆婆着急才装作漫不经心地样子,其实心里却在说:“老天爷,可别让俺家再摊上事了!”
不管儿媳妇咋说,李老太太还是不放心,跑到大门口听了听,大街上和各家各户静的连咳嗽声都没有,心里才轻松了些。
又过了一会儿,赵金芳一看丈夫还没回来,又趁不住气了,心慌意乱跑到城门口,朝城里张望了好半天仍然不见丈夫的影子就朝城里走去,刚进了城,一看李文翰回来了就站下了。等到丈夫走的跟前,迫不及待地问丈夫开的啥会,咋这时候才回来。李文翰说,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回到家再慢慢给你说。
会议的内容很简单——动员社员去黑龙江支援边疆建设。作动员报告的是黑龙江省山河县的干部,来的干部先讲了一下支援边疆建设的意义,然后详细介绍了黑龙江及山河县的概况、去支边人员应具备的条件及待遇等。因为过去从来没有过这种事,尽管来的干部说得很详细,很多想去的人依旧不放心,就七嘴八舌刨根问底地问个没完没了,所以会议一直开到日偏西。回到家后,李文翰把会议的内容大概地向母亲和妻子介绍了一下。
“黑龙江,不就是人们常说的关东吗!山河县离咱们金县有多远?”李老太太问道。
“来的人说,山河县在中国的最北边的黑龙江边上小兴安岭脚下,和苏联仅一江之隔,到底有多远俺没有问。”
“那得多远啊,咋去?去多少日子?”
“坐火车去,路费由国家负责。支援边疆建设不是几个月的事,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是到黑龙江安家落户。到了那里,和在家里一样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按照挣得工分分红。”
赵金芳并不想知道啥叫支援边疆建设,她最想知道都允许什么样的人去。
“都允许什么样的人去?去的人都定了吗?”
“因为那里是边疆,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去的人必须是贫下中农和没有历史问题的人,中农也可以。愿意不愿意去个人说了算,让不让你去由县政府和东北来的人共同审查确定,具体人还没定,刚开始报名。”
赵金芳一听去的人必须没有问题心里立刻凉了半截,没有再言语。李老太太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儿子和儿媳妇都已经动心了,赶紧把门封上了。
“娘打年青的时候就听人说,关东是个非常荒凉的地方,方圆几百里都看不到人家。在解放前就有很多人去闯关东,到底发没发财没有人知道,只见有人去不见有人回来。你亲娘舅走了多少年了,至今下落不明,谁也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活着。不管他们咋说,谁愿意去谁去反正咱不去。再说了,这些年来,咱不管遇到多大坎多难的事都走过来了,难道这次就过不去了,非得去闯东北不可。”
刚开始,李文翰对去不去东北心里也很矛盾,所以始终犹豫不决拿不准主意。在回来的路上,他—边走一边寻思,最后还是动心了。一看母亲坚决反对,耐心地对母亲说:
“娘,您说的那些事都是旧社会的事,那时候都是两个人一伙三个人一帮冒蒙去闯关东,当时又是兵荒马乱的,难免出事。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从起身到黑龙江,支边的路费、安家费和路上吃的都由国家负责,自己啥也不用管。都说是一件好事,有很多人当时就报名了。”
“你打听没打听,那里是啥风俗习惯、都吃啥烧啥、种得是啥庄稼、冬天冷不冷。”赵金芳又问道。
“来的人说,那里地大物博,有山有江有河,地肥的流油不说,草地一眼望不到边,满山都是树木。那里种的庄稼和和咱金县差不多,除了不种棉花,有棒子、麦子、高粱、谷子和各种杂粮。冬天里是非常冷,不过屋子里有炉子和火墙子,比咱这面暖和多了。烧的是木头吃的是馒头,棒子面都很少吃。那里还有各种各样的飞禽走兽,有一句顺口溜说:棒打獐狼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一句话,那面吃的烧的都不愁,劳动日值也比咱们这里高。现如今,那面把吃的、住的、用的都已经都安排好了,进屋就能烧火做饭。开始俺也不太相信,后来仔细一寻思,来的人是政府的干部,咱这边也有政府和公社的人参加动员大会,不可能骗人。”
“东北来的人是做动员工作来了,人家能说他们那不好吗。娘虽然并不知道黑龙江到底啥样,但娘总觉得不管啥事,自己的心里得有数,不能光听人家说,听见风就是雨。既使不能亲眼见,也得听听那些去过东北的人或者知根知底的人是咋说的,不然的话,一旦去了再想回来可就难了。”
实际上李老太太并不知道关东到底什么样,她所知道的一点半星的事都是从老人或旁人那里听来的。但是,她始终把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和小心无大错奉为至理名言和做事的准则。
“娘,过去儿子只知道好日子是靠自己的勤劳得来的,只要肯出力就能过上好日子。现在俺明白了,不管啥事都不可能达到自己的意愿,都有这样或者那样的障碍、困难和危险,所以,不能一条道跑到黑。如果在一个地方实在待不下去了,要想办法去闯一条新路。孩儿都想好了,咱既然在城关村待不下去了,干嘛还在这里候着任人欺负。不管前面的路有多坎坷、多困难都要去闯一闯。即使闯不出一条路来,也得让孩子知道因为啥,不能一辈接一辈稀里糊涂的活着。”
李老太太听了儿子的话,觉着也有一定的道理,李家在城关村过了好几辈子了,不但没有富起来,还要不断地受人家的气。既然如此,还不如让儿子出去闯一闯呢,兴许从此就把这倒霉的命运改了呢。李老太太虽然想明白了,但是没有吱声。
夜已深了,李文翰家还亮着灯。李文翰夫妇都没有睡,赵金芳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和李文翰唠去东北的事。
“他爹,你心里到底是咋想的,去还是不去。”
“说心里话,关东到底啥样俺心里也没底。咱娘说得也不是一点道理也没有。解放前就听说那边日子好过,钱也好挣,所以很多人都去了关东,都指望能发点财挣点钱回来,置几间房子买几亩地养家糊口,可始终没见谁回来过,也没有听说谁发财了。听到的都是很多数人都落了个人财两空。不过,也有人说,有不少人不仅在那面安家立业了而且日子也不错。那年从黑龙江回来的人也这么说。这两年的事把俺的心伤透了,再看看眼下情况,孩子都瘦得快皮包骨了,咱娘也这么大岁数了,还见天吃糠咽菜,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时间长了非出事不可。一想到这些,俺就睡不着觉。说心里话,俺真的不想在城关村呆了。不过,去吧心里没有底,不去吧又没别的出路,让人左右为难。再说了,咱要是走了就好像怕了钱有利似的,也不甘心。”
其实,这几年最难熬的是赵金芳。种种无形和无声的压力,让她常常独自黯然泪下。不过,苦难和迫害虽然对她的打击很大,身心也受到极大的摧残,但是,也正是这些苦难改变了她的性格和观念,她已经开始认识到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现在家大业大有权、有势、有钱的,将来也不见得还有;現在被人欺负的,将来也未必依然受气。人生三起三落,都不过来早与来迟的事。只要是有志气,就什么都不怕。另外,人一生不一定非得遵循古训老守田园,把自己困死在一个地方。只要是对生活有利于、对孩子的成长和前程有利,就是去天涯海角也无妨。她权衡再三,觉得眼下当务之急是让孩子们安安全全地渡过灾荒年。再就是给孩子创造一个新的生活环境,让他们尽快摆脱笼罩着他们的耻辱的阴影,并且不再让他们的身心受到新的伤害。至于与钱家的恩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用不着急着争高低。何况,自己还不具备那个实力。所以,她很希望能到一个谁也不认识自己的地方去,让一切都重新开始。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来了,她决心到关东去。赵金芳向丈夫说明了自己的想法,李文翰没有吱声,虽然没有吱声,心里是赞成妻子的观点的。
“常言道,人挪活树挪死。人要是不在了,就啥都没有了。只要人在,所有的希望就都在。今天咱们走了并不是不回来了,也不是回不来了,即使去天涯海角也有回来的那一天。俺觉得去东北是一条最好的出路。至于钱有利,他肯定会看咱们的笑话,会说一些难听的话,那就让他随便说去好了。等到咱们超过他们的时候,再回到城关村,即使咱啥都不说,他也会无地自容。东北到底咋样也不用想得太多,到了那里,好呢算咱一家人有福,不好呢大不了出了火坑又进了泥坑,横竖都一样,就听天由命吧。”赵金芳劝道。
“俺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就怕咱娘不去。为了把握点,俺想自己先去东北看看。如果那面比咱家好,俺再回来接你们。如果不好,俺就立刻回来。这样比较稳妥,不会有啥大的闪失。为了给家里减轻点负担,俺想把天明和天恩带去,你看怎么样?”
“不行!要去就全家都去,要不去就都不去!一家人受苦受难也好享福也好都必需在一起,绝不能东一个西一个的弄得两头都牵肠挂肚!再说了,天明和天恩都还是个孩子,不管生活怎么样,在俺跟前俺心里踏实,在外面就是天天吃白面俺也不放心!至于咱娘,她这么大岁数了,咱不能扔下她不管,想啥办法也得让她跟咱一块走!”
妻子这么一说,李文翰的想法又乱了,低着头一袋接一袋地抽烟,似乎只有烟,才能减轻一点他心中的烦躁。
“你也不要太为难了,去不去你拿主意吧。要不,你再到城里找山河县来的人打听打听,等都打听明白了再说。还有一件事俺心里没底,咱可是挨过斗的人啊,人家能让咱去吗。”
“让不让咱去关键是山河县来的人同意不同意,明天俺去找他们问问。咱也不藏着掖着,把事情前前后后的经过对他说清楚了,让咱去咱就去不让咱去就算了。”
“俺觉得,只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清楚了,人家和咱无冤无仇不会不同意。”
其实赵金芳也不知道黑龙江的人同不同意,她的想法不过是出自于一线希望。
当天晚上,不仅李文翰和赵金芳久久难以入眠,李老太太和李天明也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李老太太觉得自己已经是土埋大半截子的人了,已经是风烛残年,生死都不重要了。而且,自己在城关村已经生活了几十年了,尽管目前生活极其困难,也舍不得离开这块撒满了自己的汗水的土地,住了大半辈子的老屋子、老院子。同时,也不愿意把自己这把老骨头扔在关外。五个孙子都处于成长时期,如果不给他们找条出路,一旦有个一差二错,一切必将付诸东流。去还是不去,也拿不定主意了。
“天明,你想去关东吗?”李老太太问道。
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都一样眷恋故土。李天明是在城关村出生的,在城关村虽然有很多让他不堪回首的往事,但是,也有一些美好的事情深深地烙在他的心上。犹如儿不嫌母丑一样,他不嫌弃城关村,所以,也舍不得离开城关村。但是,耻辱最容易改变人的观念,这些年来所遭受的欺凌,让他的观念也在逐步的改变,他开始有了一个新的梦,就是走出去看看世界到底有多大;其他地方的人都是怎样活着的;除了饥饿、自然灾害、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还有什么样的灾难,有没有和自己一样的苦难。但是,因为自己年龄小,还不具备那个能力不说,父母也绝对不会同意,所以仅仅想想而已。尽管人们都说关东是虎狼之地,闯关东九死一生,但他认为关东并不是大沙漠和戈壁滩,几千来都有人在那里居住生活。即使现在,依然有很多人向往那里,不见得像人们说的那样可怕。何况,古往今来,从大苦大难中走出来的人,都有大志大勇和坚强不屈勇往直前的性格和毅力,最终都成就了一番事业,做出了一般人做不出的大事。还有婆婆丁的种子,它只知道将要到一个新的地方去,并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样,但是,它还是离开了生它养它的土地飞走了,到一个新的地方去繁衍生息建设新的家园去了。如果这次奶奶和父母不去,他也打算过两年自个去闯关东。一旦自己成功了,具备一定的能力和实力了,不仅能让全家过上一种新的生活,同时还能把强加给父母的耻辱全都清除的一干二净。机遇就在眼前,但是,当他觉察到奶奶不愿意去的时候,为了不让奶奶难过,没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反而问道:“奶奶,您愿意去吗?”
李天明的问话触动了李老太太的病根,她没说愿意去还是不愿意去,长叹了一声说道:“奶奶也是左右为难啊。”
“奶奶,书上说黑龙江是个美丽富饶的地方,满山遍野都是大豆、高粱、谷子、玉米和各种各样的矿产、木材。东北还有三件宝:人参、貂皮、乌拉草,那里的生活一定比咱这儿好。”
“书里写的、戏文唱的哪有不好的。话又说回来了,世界那么大,有的地方肯定比咱金县好,可是,好地方咱能去得了吗?这些年,咱家有过啥好事,你爹那年出民工,用汗珠子换来一点钱,钱有利和杨占全还眼红呢,千方百计地找咱的别扭,这些年来咱家吃了多少亏、遭了多少罪、挨了多少欺负,奶奶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咱没去过黑龙江,黑龙江到底什么样,咱也闹不清楚,黑龙江来的人说黑龙江好,你想想人家干啥来了,能说不好吗。要是真那么好,为什么一说闯关东人们都害怕?还有,咱们一家八口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比别人难。何况咱也不知道那里的人都啥脾气啥秉性,能不能处得来,万一再遇上和钱有利、杨占全一样的人,在那里呆又呆不下去回又回不来怎么办?天明,有好多事都不好说啊,奶奶总觉得好事轮不到咱头上。好了,明天你还要去上学,快睡吧。”
李老太太忧心忡忡的话让李天明也疑惑了,只好不吱声了。李老太太虽然闭上眼睛了,但并没睡着,她仍然在不停的想,翻来覆去的权衡去与不去的利弊。
第二天,李文翰找到山河县的干部又详细地问了一下山河县的情况。山河县的干部又耐心详细地把山河县的情况介绍了一遍。
“老乡,我也是山东人,家在山东半岛。解放前,我父亲带着我们全家去的山河县。那时候我们家也很穷,可以说一无所有,后来不仅安了家有了自己的土地,生活也一步步好起来,如今我已经是国家干部了。解放后,年年都有不少山东人到东北去,那边的山东人不仅越来越多,而且日子过得也不错。眼下山东的灾荒这么重,很多人想去都去不了,你还犹豫什么。”
李文翰觉得黑龙江人说得很实在,顾虑去了一大半。他又看了看报名的名单,发现名单里有祁学志,心里就更踏实,所担心的就剩下自己和妻子挨斗的事了,不知道政审能不能合格。
“俺不是不想去,可有件事俺得事先向你说明了。”
山河县的干部问啥事。李文翰把自己和妻子挨斗的事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俺把一切都告诉了你。你可以到城关村去打听打听,俺李文翰到底是个啥样的人。祁学志是党员、生产队长,有些事你也可以去问问他。俺去东北不单单是为了生活,一个更主要的原因是,从解放前就有人千方百计的欺负俺陷害俺,俺只好离开金县了。俺不想给你添麻烦,更不想让你在俺身上犯错误,你如果觉得俺不是坏人就让俺去,如果觉得俺不符合条件就算了。”李文翰没有说自己曾经是红旗手和多次受表扬的事。
“你说的这些事,几乎没有一个人愿意让别人知道,尤其是让我知道。你却能主动说出来,说明你是个诚实忠厚的人。他们为什么这样对待你,具体原因我不清楚,但是,我相信你是不会干那种事情的。既然在城关村待不下去了那就到我们县去吧!”
“除了这件事以外,俺全家八口人,上有母亲下有五个孩子,最大的才十六岁,俺担心会给你们增加麻烦和负担。”
“你体格很好,那面又有的是土地,只要勤快点,生活是不会有问题的。至于五个孩子,用不了几年就都长大了,到时候不但你们家就增加了五个劳动力,生产队也增加了五个劳动力,我相信接受你们的生产队也不会嫌弃你,你就放心的去吧。”
李文翰对山河县的干部说了声谢谢就急急忙忙地去了祁学志家,对祁学志说,希望到东北以后能和他分在一起。祁学志也很想和李文翰在一起,说这件事并不难办,您等一等,我现在就去找山河县的干部,看看他同意不同意。没多大一会儿祁学志就回来了,说山河县的干部已经答应了。李文翰非常高兴,虽然还有很多事情要问,但是,什么都顾不上了,赶紧往回走。回到家,就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妻子和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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