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相信共产党是不会坑害老百姓的,担心是多余的。再说了,眼下咱这里这么困难,兴许这是老天爷给咱的—条出路,咱要是错过了,就再也找不着这么好的事了。”李文翰说。

赵金芳一听祁学志不仅也去,而且两家还能分在一起特别高兴,去的决心更坚定了。不过,她还是想征得母亲的同意。

“娘,俺想去东北。俺和你儿子之所以去东北,不是因为怕谁,只是不想让孩子再过这样的日子,更不想让孩子再生活在屈辱中。”

“昨天夜里娘思前想后一宿没睡着觉。娘不糊涂,明白你们的心思,如果不是让天灾人祸逼到这一步,你们是不会去东北的。你们之所以走这一步,一来为了孩子,二来不想再看人家的白眼、不愿意再听那些闲言碎语。庄稼院里的人,到哪里都是靠种地活着的,看来这年景一会儿半会儿也好不了,关东地多,有地就能种出粮食来,那面的生活再不好,也能填饱肚子。再说了,去的也不光咱一家,人家也都不傻,能瞪着眼往火坑里跳吗,何况还有学志呢,你们想去就去吧。娘年岁大啦,不想动弹了,就不去了。”

这么多年来,婆婆帮助自己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艰难的岁月,苦没少吃精神上也遭受了不少折磨,却没有享过福,没有过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在眼前的情况下,自己哪能抛下婆婆而远走他乡呢。

“娘,你都这么大岁数啦,俺和孩子他爹哪能扔下您自己走呢!要是那样的话,俺既对不起您,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要去咱全家都去,您要是不去就都不去,哪怕是天塌地陷,咱一家人也要在一起!”

“你两口子不是那种不孝敬父母的人,娘不怪你们。娘也不是不愿意离开老家,也不光是不想把这把老骨头扔到关外,娘寻思着,凡事不能光往好处想,都得留条退路。娘不去可以替你们守着这个家,你们在外面过好了就常回来看看,要是过不下去了,回来好歹还有个窝。另外,这院子、房子,祖祖辈辈一代传一代不知道传了多少年了,不能扔下不管。咱家里要是没人,钱有利一把火把房子烧了咋办!或者趁火打劫霸占去,不仅娘没脸去见祖宗,你们也一定不会甘心,难道还和他去拼命吗?眼下咱拼命都拼不起!钱永利不是想把咱赶尽杀绝吗,娘虽然年岁大了拿他没办法,但是,娘可以天天盯着他,让他知道,李家的人还会回来,让他也不得安生!”

“娘,您不用担忧,这个家永远是咱的谁也霸占不去!至于和钱家的恩怨,咱会回来和他算账的!”

“娘知道你们担心娘以后的日子,娘一个人怎么都好办,就是喝凉水也能对付一年半载的。可是孩子们不行啊,眼看着孩子们一天比一天瘦,娘心里难受啊!娘老了,就是再心疼孩子也只能眼睁睁的瞅着,干着急没办法。要是因为娘就这样让孩子熬下去,一旦有个三长俩短,娘上对不起李家的列祖列宗下对不起孩子,就是活到一百岁还有啥意思!你们尽管放心的去吧,只要孩子们都能有口像样的饭吃,娘也就没啥牵挂的了,你两口子不要再劝娘了!”

“娘,要不等等再说吧。”李文翰夫妇还是不忍心把母亲留下。

“这种事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它是咱眼下唯一的一点希望,就别再等了,去吧!”

李文翰和赵金芳一看李老太太的态度很坚决,要想说服母亲已经不可能了,只能让母亲暂时留下了,等到了山河县,把一切都安顿好了以后再回来接母亲。

要去关东了,别人都忙着变卖房子和家什,而李文翰夫妇什么都没卖。有人说:既然要去关东了,还留着房子和家具有什么用?还不如变成现钱带走呢,万一那面生活不好还可以回来。再说了,如果一点钱也没有,一旦着急用钱的时候,借取无门就抓瞎了。不管人们咋劝,李文翰依然什么都没有卖。很多人都不理解,只有张忠良和大成、冬子知道李文翰之所以不卖房子和家具,是在告诉钱有利自己还会回来。

这几天,李文翰夫妇想得最多的不是到了东北以后怎么办、会遇到什么事情、怎么处理,而是如何安排好母亲以后的生活。

“他爹,把咱娘一个人留在家里已经是不孝了,如果再不把咱娘的生活安排好了,那可就是大逆不道了。不管想什么办法,最起码也得让咱娘有饭吃,有两个应急的钱。”

“俺也正为这事着急呢,眼下也没别的办法,实在不行就卖两间房子吧。”

“那就抓紧时间办吧,除了把咱娘眼前的生活安排好了再留点现钱,等到了东北,咱再想办法挣点钱给咱娘寄来。”

两个人商量好后,对李老太太说想卖两间房子。李老太太大以为儿子想带点应急的钱走呢,说你们想卖就卖吧,你们两手空空地走了,娘也不放心。

“娘,不是俺自己用,俺们走了,您自己一个人在家,要啥没啥,俺能放心吗?又没有别的办法,卖两件房子除了给您买点粮食,剩下的,万一有什么着急的事也好应应急。”

在李老太太心目中,封建社会的一切生活习俗和祖训都是正确的至高无上的,不能越雷池一步。自己所遭遇的所有苦难也都是天命,是改变不了的,只能顺其自然。所以,多少年来都一直是逆来顺受。祖宅和房子,在她眼里不仅仅是家产,更主要的它是一个“家”的象征。房子在,就意味着这家的人还在。如果房子没了,也就等于这家的人没了或者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她既希望儿子一家在那面生活的好,也希望儿子能回来,所以无论多么穷也不能卖房子。

“不行!房子是李家的基业,把房子卖了,就等于自己断了自己的后路!要是你们用钱,可以卖房子。要是为了娘,说啥娘也不答应!娘是个没有福又没有章程的人,一辈子也没给老李家带来一点福气已经对不起李家了,哪能再干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子孙的事呢,娘就是饿死也不许你们卖房子!”

“娘,“您别生气,咱又不是全卖了只卖两间,等咱的日子好了还可以再盖新的。”

“说什么也不行!只要娘不死,谁也别想卖房子,你们就死了这份心吧!”停了一会儿又问儿子:“文翰,上东北的事不跟孩子他姥爷、姥娘说一声啊?”

对告诉不告诉赵家庄的人,李文翰和赵金芳的心里一直很矛盾。如果走之前不让赵家庄的人知道也不见上一面,还不知道啥时候才能见上面呢,弄不好可能会遗憾终生。如果告诉他们,所有的人肯定都不同意去东北。如果非要走,赵家的人,尤其是赵老汉和赵老太太非痛苦不可,那种生死离别的情景,两个人连想都不敢想。而且,以后还不知道要哭多少日子,弄不好会让两个老人得一场大病。除此之外,李文翰夫妇还有一个想法,就是不愿意让钱有利幸灾乐祸,看自己的笑话。所以,狠了狠心,决定不让赵家庄的人知道,等到了东北后再写信告诉他们。到那时候木已成舟,痛苦兴许能轻点。赵金芳把自己和丈夫的想法告诉了母亲。

“你们哪里知道当爹娘的心啊,你以为你们走了就算完事啦!爹娘的心是那么容易放下的吗!痛苦说没就能没的吗!”

其实,赵金芳的心里有多痛苦多难受只有她自己知道。母亲的话,让她犹如万箭穿心一般疼痛,她不知道自己做的对还是不对,只能默默地承受着。

母亲不同意卖房子,李文翰夫妇又立刻都陷入一筹莫展之中。也许所有的人都一样,当处在人生最难抉择的十字路口的时候,反而会做出一般人想不到也难以理解的事情来。猛然间,李文翰想起爷爷和老爷爷坟前的石碑和柏树,这是唯一能变成钱的东西了,立刻萌生了卖石碑和柏树的想法。不过,几千年来,几乎无人不相信风水,不管谁家的坟地,都是请风水先生看过的最好的宝地。祖坟上的东西也都是大有讲究的,别说卖,动都不能动。卖坟茔地里的东西,无疑是大逆不道,是不孝子孙。当想到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风俗习惯时又为难了。如果让母亲知道,也肯定过不了母亲这一关。李文翰绞尽了脑汁,也没想出其他的办法来。

李老太太虽然不知道儿子在想啥,可儿子那张犹豫不决不断变化着的脸色告诉她,儿子为难了,她问儿子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李文翰一咬牙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母亲。李老太太一听,不仅又大吃一惊而且火了。

“卖房子的事总算被娘拦下了,你咋又要卖石碑?你今天是怎么了,祖坟都是建在风水宝地上的,地里所有的东西也都占着一定的风水,一旦风水破了,李家的人气、官运、财运就全都破了,那些东西不仅不能动更不能卖!”

“娘,您说的儿不是没有想过。可是,从古至今有几个不相信风水的,有几家的坟地不是风水先生看过的,结果呢,所谓的风水宝地给谁家带来好运了。如果是风水宝地,不管有没有树和石碑它都是风水宝地。不是风水宝地,你咋敬它、保护它,哪怕栽上梧桐树也没有用。何况那些树是后栽的,石碑是也后立的,并不是原有的自然的东西,与风水宝地没关系。”

“不管怎么说,从古至今还没有不按照老规矩办的!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尽管你是为了娘,娘也不能让你背上一个大逆不道的名声,让全城关村甚至全县的人都耻笑你!”

“有很多事情,孩儿想了多少年了也没想明白。远的不说,从俺爷爷那辈儿说起吧,咱们家哪一件事没有按照老规矩办?无论多么苦多么难,祖祖辈辈都是安分守己地按照老规矩过日子,从来没干过越格的事,更没有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到头来不应该发生的事不是照样发生了吗!不应该有的天灾人祸不是一样也没躲过去吗!娘,所谓的风水宝地都是一种愿望,并不存在。”

李老太太默然了,满脸苦涩。

“娘,您不要难过,自古以来人们就说百善孝为先,都把孝作为做人的根本,把光宗耀祖当作一生追求的目标,何尝不想多做点光宗耀祖的事!何尝不想多尽一点孝道!可是,如今咱都这个样了,还能做啥啊!人人都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孩儿之所以去闯关东,不正是为了孩子吗?不正是为了李家的未来吗?眼下咱已经处在生死关头,孩儿卖祖宗的东西,上是为了孝敬母亲下是为了养活儿女,难道这不是孝是什么?祖宗真要是在天有灵,他们是不会怪罪儿子的。至于别人咋看咱,咱一不偷二不抢,只不过是卖了咱自己的东西,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咱干吗非得听他们的!干嘛非得按照他们的想法活着!咱干嘛不按照自己的愿望和想法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文翰,你说的这些娘都明白,人要是没了,就是再好再珍贵的东西还有什么用。不过,娘就是转不过这个弯来。听娘的话,就是时运再不济,娘也不希望你干这种事!”

“娘,解放前那些事咱就不说了,您还记得不记得那年搞移风易俗的时候,钱有利找了几个自家兄弟和二流子去砸咱家的石碑,如果不是咱发现的早石碑早就没了。一旦俺去了东北,如果钱有利再使坏怎么办?您能管得了吗?谁都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它跑不了;不是你的你留也留不住。事情并不这么简单,随时都会发生你想不到也管不了的事情,谁也不敢说自己的东西永远是自己的。与其让他们砸了,还不如咱自个砸了,不管卖多少钱,毕竟自个的东西用在自己身上了,总比便宜了他们强!”

“娘,咱眼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要说孝,应该首先孝敬活着的人。再说了,从古至今都讲天命,既然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咱这么做也许是天意。娘,就这么办吧。”赵金芳说。

“唉,这些事都是娘惹出来的,除了不能卖房子,你们想咋办就咋办吧,如果祖宗怪罪的话,就怪罪娘好了!”

第二天,李文翰吃过早饭就和李天明、李天恩扛着斧子、铁锤、铁锹,拿着烧纸出了家门。到了田野里一看,到处都空荡荡的,路上一个人也没碰上。李天明发现路旁有一棵婆婆丁,就顺手把毛茸茸的小降落伞揪了下来。

到了坟地,李文翰先给父母的坟添了添土,然后跪在父亲的坟前边烧纸边念叨:

“爹、娘,眼下生活太困难了,儿子实在是没办法了,不得不去闯关东。这一去,也可能一两年就回来了,也可能三年五载才能回来,儿子没有多少钱,只能给您这点钱,希望父母原谅儿子不孝!将来日子过好了,儿子一定回来看望父亲和母亲,一定多给爹娘一些钱。希望爹和娘在那面好好生活,也希望爹娘保佑儿子和您们的孙子都平平安安的度过灾荒年!”

李天明把小降落伞插在祖父的坟前,意思是告诉李老汉,自己要走了,但是不是不回来了,一定会回来。

李文翰给父母烧完纸钱,又给祖父和曾祖父的坟添了一些土,烧了几张纸钱磕了三个头,然后爬起来,拎起大锤走到第一座石碑跟前,举起大锤就朝石碑砸了下去,石碑咕咚一声倒了。紧接着就一锤接一锤地砸起来,哐、哐的声音传遍了四野。

听到砸石碑的声音,很多人都跑了出来,站在远处边看边议论。

“李文翰是不是疯了,这可是大逆不道的事啊!”

“啥大逆不道!那么一大家子人家要吃的没吃的要穿的没穿的不说,马上就要去东北了,留着它有什么用!说别的都是扯淡,保命比什么都要紧,俺要是处在他那种情况,早就砸了换粮食吃了!”

“李文翰做得对,那些东西死人能吃啊还是能喝啊!摆在那里这么多年了起啥作用了!实际上,都是给活人看的。至于死人,就是给他树一个金碑他也不知道。有些事,虽然现在还想不通,慢慢地就啥都想通了,李文翰有勇气有胆量又有远见,令人佩服!”

张忠良、王振岭、大成、冬子听说李文翰在砸石碑,都急急忙忙地跑来了。

“文翰,你咋地了,干嘛砸石碑?把这么好的东西砸了,你不觉得可惜吗!就不心疼吗!”张忠良说。

“要说俺不心疼是假的,可是,等俺走了谁替俺看着它?把它砸了,既省得自己惦记也省得别人惦记着。要说可惜,卖了换点粮食吃,也没啥可惜的。”

“大叔说的对,即使自己不砸早晚也得让人家砸了,还不如自己砸了呢!”王振岭知道李文翰是怎么想的。

“大哥的思想还是有点守旧,不过,石碑是为了纪念祖宗才立的,你这样做…”

“至于祖宗,如果他们真的在天有灵的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子孙挨饿无动于衷,不会只珍惜这些脸面上的东西而不顾儿孙的生命。俺把它砸了卖了,就当他们可怜儿孙了。”

张忠良明白李文翰的良苦用心了,没有再说什么。张忠良因为有事情要办回办公室了。回到办公室一看钱有利、杨占全正和几个人议论李文翰砸石碑的事,啥也没有说就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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