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奶水出不来,或许她根本就没得奶水,她的奶也瘪瘪的,不像人家那些哺乳的婆娘,奶子圆鼓鼓像个皮球一样。请了两个奶妈来喂他奶,他却不吃,一口都不吃,奶头塞进他嘴巴里,小脸儿一扭就挣脱。不光不吃奶,啥都不吃,米汤、麦糊,连水都不喝。都以为这个娃娃养不活。他爹爹不肯放弃。他爹爹四十岁才有的他,吃了“益丰堂”好多付汤药,好不容易让太太怀上,哪里舍得?便派了一乘八抬大轿去新都县请古老爷子过来看。
古爷一听,是个刚刚生下来的娃儿,心想,荒唐!你这叫啥子病?你这个我咋个看得?遂对押轿的管家说:“你家少爷太小,脉也号不到,苔也见不着,我咋个看?就算我看了,我咋个开方子?就算我方子开出来,他又咋个服得下药?回禀你家老爷,赶紧送去华西坝,找洋人开的医院看看有没得办法。”
没奈何,管家押着一乘空轿子回去了。
第二天,八抬大轿却又来了。这回一同来的,还有崇宁县衙门里的师爷古继庚。
这古继庚虽然姓古,却与古家并不沾亲,只是个同姓家门而已,非要说起来,就是那句话了:五百年前是一家。虽不粘亲,但他与古家却带着很大的一个故,颇有些渊源,他老人家竟是当年与古尚祖一同乡试的同窗,古尚祖金榜题名,他却名落孙山。不过这古继庚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幅好画,尤其是篆刻,却是令古尚祖啧啧称赞的。
古继庚一来,那古逸轩见了,是要一揖到底,称呼前辈的。莫说八抬大轿了,就算喊你骑个毛驴去,你也要去。
到了唐家,稍事寒暄,顾不得歇息,赶紧着奶妈把娃娃抱出来给古爷看。古爷看了,问奶妈一句:“他吃得奶不?”奶妈说:“就是吃不得。”古爷挥挥手叫奶妈把娃娃抱下去,回头对唐老爷说:“换个。”唐爷说:“换个啥子呢?”古爷说:“奶妈,换个奶妈。”唐爷说:“已经有两个奶妈了。”古爷说:“再换。”唐爷遂吩咐管家:“赶紧去,小北街还有个,刚生娃娃,奶水新鲜,去去,请过来。”
一锅烟都没抽完,奶妈来了。古爷说:“进去喂奶。”
奶妈进去。
一锅烟抽完,奶妈出来了。问:“娃娃吃进去奶了吗?”奶妈说:“没有,硬是不吃,塞进嘴巴,他要不扭开,要不就张个嘴巴一动不动。”古爷说:“再换。”唐爷就有些迟疑,拿眼睛去看古师爷。古爷便说:“你瞅他干啥子呢,换嘛,我喊换就换嘛。”唐爷就又喊管家出去找奶妈。管家说:“就只有骡马队那边,还有一个……”唐爷说:“去请嘛去请嘛。”那骡马队尽是些服劳役的犯人,有刑期满了的,也有刑期快满的,还有些轻罪的,总之,这是一堆另类的人群,像唐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是从不屑于与他们打交道的。没法,遇到凶坎儿了,容不得你挑三拣四。
骡马队的婆娘过来,人倒是白白胖胖、干净利索的样子,乌黑的发髻上还斜插着一支玻璃花,人就显出来几分俏丽。一双奶子鼓鼓囊囊的,一看奶水就多。古爷问她:“你生的是男娃是女娃?”那婆娘一笑,露出两排整整齐齐雪白的牙,说:“回老爷,奴家生的是个犬子。”笑起来脸上俩酒窝。听她谈吐,似乎也不像是个乡下婆娘。看她屁股,骨腔阔阔的,肉也肥,一眼便晓得是个能生的婆娘。古爷不禁暗忖,要纳妾的话,纳一个她这样儿的,就好。却也不便再问,叫她进去试奶。
她进了内室半天不出来。急得唐爷在厅堂里踱来踱去,焦躁得很。古爷说:“你莫焦嘛,对了。”果然,对了。丫鬟、老妈纷纷出来给老爷道喜:“吃了吃了!少爷吃奶奶了!”唐爷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这才落肚,徐徐透一口长气。
早已经吩咐厨房张罗了一桌子菜,从水路趸过来的叙府的红高粱酒提了一罐摆桌上。唐爷对到古爷一揖到底,古爷连忙兜住,回个长揖。一旁古师爷痰齁齁说一句:“对了就对了嘛。”唐爷哈哈大笑道:“今天请老辈子、古兄赏个脸,我们几爷子一醉方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脸上都有些微醺,唐爷便趁机向古爷讨教:“刚才这个奶妈进去,古兄咋个晓得就对了呢?”古爷说:“哦,她半天不出来,自然就对头了阿,不对的话她一下儿就出来了嘛。”唐爷又问:“古兄何以咬准是奶妈的事呢,你看你,喊换了一个又一个,其间究竟是个啥子讲究?”古爷笑道:“其实倒没得好大个讲究,就是个平常的道理,婆娘家的奶水,各有各的不同,光说味道,都是不一样的,没得哪个娃娃不吃亲娘的奶,问题是贵夫人没得奶水,要娃娃吃别个的奶奶,那他就要挑挑拣拣了,合他口味的他才肯吃。”众人都笑,说:“还有如此神奇的事情。”“幸亏古爷有这般细心。”古爷说:“道理就这门简单,这个奶妈的味道,类似于,或者说,接近于,他亲娘的味道,他认到了,他就肯吃了。”古师爷说:“硬不简单,这里头有深刻的道理在。”
古爷又给太太开了两付出奶的方子,吩咐间隔着吃。太太服下几付汤药,那奶竟也鼓了起来,也有些奶水了。但不够少爷吃。这少爷也是精怪,不吃就不吃,一开吃,倒没完没了见天吃个不歇气。
唐家便花重金留住了骡马队的这位奶妈。奶妈奶水充足,足够少爷吃的。那蔫啾啾的少爷吃了奶水,竟也一天天长得活泼泼的了,脸也圆了,红了,身上也肉滚滚的了,也会笑了,会咿咿呀呀叫唤了。身体弱是弱,但活过来是一点都没得问题了。把唐爷高兴得,整天乐乐呵呵,红光满面,气色好得不得了。
这年正月间,古逸轩照例要专门赴崇宁县给古老辈子古师爷拜年,古师爷便替唐家少爷唐为庆做媒,说:“那唐家与你古家,一个家大业大,一个业大家大,门当户对。唐家少爷一改刚出生时的颓唐模样,如今人家长得是明眸皓齿,应堂舒朗,他爹娘你也看到的,两个都是舒舒气气的人,他尽取了妈老汉的长处,人就更舒气了。如果两家联姻,那硬是珠联璧合,富贵满堂。”
古爷思忖,这唐家少爷长得嘛,乖是乖,就是身骨不大硬朗,他妈生他就难产,生下来半死不活,差点拐了。不过,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对,我们家那个幺姑娘,从小遭惯蚀得成了个疯扯扯的费头子,上房揭瓦的脾气,没得一点淑女样儿,正愁她二天咋个嫁得脱哦,唐家少爷身体虚弱吗二天正好拿给幺姑娘码得住嘛,他当个跁耳朵不是也蛮好阿,假如幺姑娘嫁个硬朗朗的汉子,两个硬碰硬,那还不见天打得个噢儿翻天、鸡飞狗跳的?两家门户般配,两个娃娃的脾气秉性也般配,这门亲事,硬要得哩。遂请古老辈子从中做媒,一切依照祖制,唐、古两家换了帖子,生辰八字都请人看了,合。这门亲就定下来了。两家约定,待唐为庆满16周岁,唐为庆跟古守馨便正式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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