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箭炉有“承古益丰堂”的一个分号,收购一些藏、羌药材,卖中药成药、兽药,现在渐渐又驮运过去一些西药卖,于富贵的大儿于得利在那边做掌柜。这于家几代都替古家药坊做掌柜,忠心耿耿,且头头是道,看看龙潭寺的“承古益丰堂”,看看打箭炉的分号,着他两爷子打理得顺风顺水、生意兴隆,打箭炉的分号前年子扩张了一个门面,去年子又扩张两个门面,今年才开头,那于得利于掌柜又写信来,要求再开两张门面,照此下去,他还不把打箭炉半边街都做成“承古益丰堂”的分号了?
古守义去过几回打箭炉,那里的藏、羌人爱唱,爱舞,唱得一种跑马溜溜调,好听得要死,晚上则燃起篝火,弹奏琴瑟,男男女女围绕篝火跳一种锅庄舞,舞得如痴如醉,篝火的火星在深蓝的夜色中飘曳,如同精灵们也随那琴瑟翩翩舞蹈。那里风景如画,天空、云彩与山林,色泽浓郁,浓墨重彩,一条大河哗哗啦啦穿城而过,河的两边,商铺密布,鳞次栉比,那商铺、房屋的门楣、屋檐上都画着花花绿绿的图画,墙上刷浓重的褐色、白色的灰,红门、红窗、红柱、白墙,于阳光照耀下,好看得要命。彩色房屋的背后,便是一匹匹重重叠叠、高耸入云的大山,那山高得,鹰都飞不过去,鹰最多只能够在山腰间盘旋。山林里,豺狼成群,虎豹成双,熊罴捉对,还有猴子、熊猫,却并不蛮荒,人烟稠密,乃西康省府之所在。就是风太大,一年四季都刮大风,尤其冬天,那风刮过脸膛,像刀割一样。古守义儿时曾读到过一句诗词:二月春风似剪刀。这诗词的原意并不是说春风很冷,而是说春风就像一把剪刀一样会裁剪出柳叶的形状,但守义的奶娘当时教他念这首诗的时候就是这么讲解的:二月的风很冷,吹到脸上就像刀割一样疼。守义就记住了。到打箭炉,爬到一匹山坡上,看山下的城,人站在那里,寒风呼呼刮过,刮得脸疼,守义就想起这句诗词:二月春风似剪刀。
七妹子和那罗家烈去了那里,可以打理“承古益丰堂”的分号,那好歹也是古家的一份产业嘛,有于得利襄理着,应该不成问题。让七妹子在打箭炉把娃娃生下来,她跟罗家烈两个人的事情,爱啷格整就啷格整,懒球得管他们,眼不见心不烦!至于唐家,唉!退婚嘛,丢脸就丢脸嘛,他爱哪门就哪门,我横竖装死猪,我死猪不怕开水烫,随便你!就恁个!老二老五那里,把话挑明了说,他们总归是自家人,未必手倒拐朝外拐?无非骂几句了事。骂,你总要由人家骂,不骂,咋出得来心头一股气?莫说人家,连我,都想骂,破口大骂!三娘这屋的事情,老二老五他们本来就不大操心,只要唐家不扭到闹,大家面子上马马虎虎过得去,他们才懒得多管。关键是唐家。回头该拿两根大黄鱼去,好生跟人家赔个礼,道个歉撒。那唐家尽管心里头憋闷,就像吃进嘴一只死苍蝇,但看在古家的面子上,看在古家老辈子还有古师爷的脸面上,他总不至于大家撕破脸皮哇?这一粒苍蝇,他须吞咽进肚。
古守义一咬牙,拿定了主意。就看七妹子同意不同意了。她不同意,也得同意,这回,再不惯蚀她了!
哪晓得,给三娘、七妹一说,三娘还没开腔,七妹子先就欢天喜地,连连说好,远走高飞,天高皇帝远,打箭炉,天上有鹰,地上有豹,山高林密,硬是要得!好得很阿!七妹子连声叫好,三娘却愁眉苦脸说:“那门远,那门荒的地方,二天还咋个回来嘛,唉!硬是造孽呦我的个天哩。”
事不宜迟,守义遂去大堂柜台找于富贵,打问下一拨去打箭炉的马帮啥时候开拔。于掌柜说,按照惯例,应该是本月的十六七这两天,除非江亲家那边有啥子临时变故,准确的日子,须着人去打问。守义说:“不必专门去问了,我们等他就是了。”十六七,还有七八天,搞得赢。遂吩咐水生、根生、木生三个伙计,还有丫鬟小梨子,随三老太太、七奶奶回白鹤林古家庄园打点行李,然后带七奶奶再回龙潭寺,三老太太就留在白鹤林家中,以应付唐家的催促,先把唐家敷衍住,等七妹子到了打箭炉,再由守义跟二哥五弟挑明,亲往唐家赔礼道歉。此番三娘就不转来龙潭寺了。守义对三娘、七妹千叮咛万嘱咐,切记不可说破七妹子的去向,尤其不能叫唐家人晓得七妹的去处,哪怕老二老五那边也不可说破,无论哪个问,都只说七妹子去西昌县她表古奶奶家养病去了,因为那个地方,冬天暖和,适合七妹子养病。至于啥子病,妇科,隐疾,哪个再好意思细问?也跟于掌柜和下人们都打了招呼,守口如瓶,哪个嘴巴贱走漏风声,打断腿,赶出家门!
罗家烈在成都府铁路学堂住宿,守义遂问守馨:“那个龟儿子,你咋个告知他?”守馨嘟个嘴巴说:“哪个龟儿子嘛。”守义说:“还有哪个?姓罗那个龟儿子!”守馨便撒娇道:“哎呀三哥哥你咋个这样说人家呢,你就喊他小罗嘛。”守义叹道:“小罗小罗小罗个屁!”守馨便嘻嘻笑着,出手揪守义,揪的守义连连躲避,说:“哎呀好痛唷!精痛!”
守义说:“我写一封信,着人给他送过去,喊他来龙潭寺,等亲家的马帮到。”
守馨说:“你写信?你晓得该咋个写啊?我来写。”
守义说:“你会写字吗?”
守馨说:“写字算啥子,人家早就会了。”
守义说:“啊呀怪不得幺妹儿这门歪,连字都会写了哩。”
守馨就又作势要揪他。守义赶紧跳开,嘴里说道:“莫闹莫闹,下人些看到不好,哎你咋就不能端庄些呢。”守馨拿眼睛瞥他,说:“我硬是端庄不来。”
守义却又不无忧虑说:“那龟儿子得不得来哦,万一他不来呢,又咋个办?”守馨说:“他龟儿子敢不来!”又说:“哎呀你出去出去,我要写信了!”守义说:“我出去,我到哪去?你写信吗去书房写撒。”守馨说:“我去书房,你莫跟到起哈。”守义说:“你去你去,我不跟到你。”
守馨划拉半天才写好信,糊一桌子墨,她手指头也染黑了,写废的信纸一团一团丢一地,她拿帖子小心翼翼把信封好,封了蜡还不放心,又喊小桃子去厨房抠了一指头稀饭来,糊住封口。隔天,大清早,鸡叫了,天还没亮透,便着人往成都府送过去。
天刚刚擦黑,那罗家烈便跟随送信的伙计一同来了。
守义见那龟儿子,还果真生得俊朗,一双剑眉,丹凤眼,鼻梁高高,薄嘴皮,下巴宽阔,稍翘,个子高,肩膀宽宽的。戴一顶八角学生帽,帽檐是硬皮的,亮光光的,穿一身黑色中山装,脚下竟穿一双西洋皮鞋,嚯,铁路学堂的学生,就这门洋盘?他肩上背了一个灰布包袱,里头是内衣、袜子、两件外套,几本书,漱口牙缸、牙粉,乱七八糟一些随身用品。全部身家都在一张包袱皮里头了。这还不是个穷小子吗!
可惜了,他生在佃户人家,若不然,还当真是一条好后生。难怪七妹子要倒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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