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26年四月间,时令已是暮春,一年一度轮回的春意已经浓稠得很了,空气中尽是闷闷的花香,太阳一日日渐渐就热烘烘了,提醒着人们,炎热的夏季马上就要来了。大路两旁柳絮纷飞,鸟儿在嫩绿的枝叶间飞来飞去,叽叽喳喳闹个不休。马路上,牛车、马车、骡车来来往往,那人力鸡公车,嘎吱嘎吱尖叫着,驮着小山般的货物,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辗过,车夫精赤着膀子,一身牛腱子肉筋筋条条,黑黢黢、油亮亮,汗珠密布在赤裸的背脊上,间或一粒粒滴落在尘土中,倏忽便没有了踪迹。
江雅枝又生了个女子。那古守义进产房去张了一眼,铁青着一张脸就出来了。
守义是有思想准备的,江雅枝怀孕之后,守义隔三差五便给她号个脉,每一次号出来她怀的都是个女子,但他仍不死心,偏偏幻想着会有奇迹发生。号脉都把江雅枝号烦了,说:“生下来看嘛,该是儿就是儿,该是女就是女,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命中注定。”气得守义甩了她的手,气鼓气涨,拂袖而去。
江雅枝话里的话,他何尝听不出来。唉!果然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啊。
接生婆抱着娃娃到处找老爷,喊老爷看看娃娃,喊老爷给娃娃取名字。找不到老爷。
娃娃你可以不看,名字你不能不取。古守义手中捏了个簿子,转悠到后院的花坛那边,坐在亭子里头翻这本簿子。守义这一辈是“守”字辈,从大姐到七妹,兄弟姊妹每一个人的名字里都有一个“守”字,下一辈是“玉”字辈,每一个人的名字里都要有一个“玉”字,前头两个,老大叫古玉馔,老二叫古玉康,现在生下老三,按这簿子上的顺序,下一个字应该取个“珍”字。嗨唷!一个女娃子,你费那门多心思劳球,名字起得再好,她也变不成男娃子,就按簿子上的来,叫古玉珍,懒得啰嗦。
他说都懒得去说,大步流星去书房取一张纸,写下“古玉珍”三个字,吩咐丫鬟拿去给接生婆看。
那接生婆拿了纸条大声念道:“古、玉、珍。太太,老爷给三少奶奶取名叫古玉珍。”
江雅枝已经生过两胎了,这第三胎产得很顺利,她几乎就不咋个疼痛,她后来跟古玉珍说“我就好像屙一泡屎一样就把你给生出来了”,气得古玉珍想骂娘又不敢骂娘的样子,嘴巴一张一阖,没有声音。
其实江雅枝跟古守义是一样的心思,她晓得十有八九是个女子,但偏偏又幻想着万一哩,万一是个儿子哩。直到娃娃生下来,才彻底死了心,深深叹出来一口长气。你古守义想要个儿,她江雅枝也想要儿啊,不然在古家,你古守义抬不起头,她江雅枝也抬不起头。无奈天不作美,人算不如天算,一切皆是命中注定,你跘得脱?
古守义与江雅枝所生的第三个女子,便取名叫古玉珍。
这一年,民国26年,不是平平淡淡的一年,它注定是要被史学家大书特书的。这倒不是因为古三爷家生下一个女子叫古玉珍,而是这年,中日正式宣战。
两国总算是正式开战了。那小日本打中国,可是有些年头了,前清的八国联军里,就有他一国。甲午年间,他灭了大清国船坚炮利的北洋水师。日俄战争,他打跑了老毛子,霸占了中国的旅顺口、海参崴。这些前朝的事情,就都不说了,民国20年,九·一八事变,日本人打跑张少帅,占领了东北四省,建立伪满洲国;民国21年,一·二八事变,日本攻打上海;民国24年,日本策划华北自治,成立伪华北自治政府,与国民政府分道扬镳。中国被人家打了那么多年,一直不敢还手,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直到民国26年,那小日本胃口越来越大,欲壑难填,蒋委员长终于明白了,他不仅想要占领中国的东北、华北、华东,他还想占领全中国,这令中国忍无可忍,只好着手反抗。
战场上,中国节节败退,日本人长驱直入,其势如摧枯拉朽,中国的反抗则如卵击石。民国26年,南京沦陷,国民政府迁都四川重庆。四川作为中国的战略大后方,肩负起全国抗战之重任,出人、出钱、出粮。在国民政府国防会议上,四川省主席刘湘表态说:“四川所有人力财力,均可贡献于国家。”四川不光这样说,还当真这样做,川军主动出川抗日,数百万计四川子弟兵血洒秦岭以北、夔门以东。抗战期间,四川负担国家财政三分之一,稻谷则近四成,堪称脊梁。
古家也概莫例外,古家也出人、出钱、出粮,以支撑抗日。古二爷家的大少爷、三少爷和四少爷,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四丁抽三,去参军了。大少爷古玉成本来在成都府念师范学堂,不念了,改去重庆炮兵学校。三少爷古玉金则在成都北门上陆军学校。四少爷古玉石更了不起,去了灌县蒲阳的空军幼年学校,长大了那是要开飞机的。古五爷家照理应该三丁抽二,但抽不了,他那几个少爷年龄太小,个个都还流着鼻涕,站伸了也没有一把枪高,只能参加童子军,以至于古玉珍从听得懂人话起,她就会念一句童谣:童子军,没良心,吃豆芽,屙筋筋。除此之外,她还会唱:胖娃胖嘟嘟,骑马去成都;成都又好耍,胖娃骑白马……没有人丁,古五爷就出钱,他捐了五万大洋。古三爷呢,古三爷更出不起丁,他半个丁都没得,他索性以烂为烂,连钱都不出了,只会说旋儿话:“我屋头若是有男丁,哪怕鼻涕没干,也要送他去参军!”唉,不抗战还好,一抗战,古三爷更感觉到自己低人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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